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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七国志

《前后七国志-前七国志/孙庞演义》 明·吴门啸客 撰

  明吴门啸客撰,日本尊经阁文库、大连图书馆有藏。二十回。

  第一回潼关城白起偷营朱仙镇孙庞结义

  古风一首:偶荒色乱计无余,惹可纷纷怨独夫。戡定但教惟至德,征诛端不在谋谟。忽然梦感飞熊兆,圣主躬下征贤诏。渭滨老子隐羊裘,八百洪基凭一钓。同异姓氏沾天禄,分茅裂土禁员幅,筹之七十有二君,倏尔并吞只六国。周室倾颓无震主,强梁自古多跋扈,心希定霸必尊王,志在攻城与掠土。机诈固难援世事,天伦岂易委泉台。漫观刖足风波险,生死交情安在哉?人心善恶谁能测,天道昭昭肯差迭?野笔由来记得真,代异时移终不灭。

  这一篇古风单慨周室衰微,群雄扰攘,人人欲定伯图王,个个欲争强较胜,因而秦、楚、燕、韩、赵、魏、齐各据一邦,瓜分七国。七国之中,独秦最强,楚、燕、韩、赵、魏、齐俱属秦邦挟制。

  如今且表燕国。当时,燕王有女,名燕丹公主,招孙操为驸马。孙操系孙武之子,出自将家,幼习韬钤,长娴弓马,也算是一员良将。后生三子:长孙龙,次孙虎,幼孙膑。

  燕丹公主怀孙膑在身,常梦红云护屋;及生孙膑,眉清目秀,颖悟非常。孙操尝对燕丹公主道:“此儿长大,必握百万之权,乃吾家至宝也。”燕丹公主愈加珍惜。其年,秦孝公嗣位,差官入燕,催趱进奉。燕王召孙操私议道:“当今七国,独有秦强,若不纳贡,恐反招祸衅。”孙操道:“秦国虽强,吾燕何弱?我王恐秦生衅,何不兴师先自伐秦为上?”燕王道:“卿言最当。今欲伐秦,何人可领大兵?”孙操道:“臣愿领五万人马,立破强秦。”燕王道:“孤闻秦邦名将颇多,恐卿一人不能取胜。”孙操道:“我王请勿过虑。臣子孙龙、孙虎,膂力非常,英名盖世。臣愿携此二子同行,秦不待战而自克也。”燕王大喜,赐御酒三杯、金花三朵。

  孙操辞燕王出朝,带领孩儿孙龙、孙虎,下教场点齐人马,即日登程。但见:旌旗乱颺,金鼓齐鸣。密匝匝干戈列队,乱纷纷甲骑连云。炮响三声,天愁地惨;锣鸣一下,鬼哭神惊。铁骑卷黄尘,一门三将多骁勇;宝刀横白日,万马千军播姓名。

  不数日来到潼关,孙操令人马屯扎关外。那秦王孝公,正坐朝堂与多官议事,忽有潼关报到,说燕国驸马孙操父子,领数万人马屯扎关外,要与我国厮杀。秦王闻报,冷笑道:“好个不识时务的燕王!孤差人去催趱他进奉,他倒不来纳贡,反起兵前来触犯。”遂令武安君白起为大将,甘龙、杜回为副将,领兵三万,出关迎敌。

  白起领命,来到潼关。孙操闻秦将领兵出战,吩咐孙龙、孙虎镇守大营,亲领一支人马杀奔阵前。白起大喝道:“何物幺魔,敢先出阵?”孙操道:“燕国驸马孙操。来将何名?”白起道:“秦国大将武安君白起。”两将挺身出马,战经六十余合不分胜负。白起抡枪,把孙操刀来架住。孙操道:“你莫非怯战?”白起道:“天色已晚,不是厮战时节,分兵回去,明早再定高下。”孙操道:“也罢!且放你去将养一夜,明早吃刀。”两家拨马回营。

  且说孙操回营,孙龙、孙虎出营迎接。孙操到中军坐了。孙龙问道:“爹爹今日出战,胜负如何?”孙操道:“我儿!好个武安君白起,果然名不虚传。我与他大战六十余合,不分胜负,天晚收兵回来,明日决一死战。”吩咐军中备酒,父子三人就在营中畅饮。诗曰:大战潼关天日昏,一心直待破强秦。宵来且尽杯中物,拚醉中军细柳营。

  且说那白起回营,与甘龙、杜回计议道:“孙操那厮,与我不相上下,势难取胜。如今之计,不能力擒,只可智取。不如乘此更阑人静,分兵三哨,劫了他的营寨,功必成矣。”甘、杜二人齐说:“好计!”随即传令军士准备劫营。白起中哨,甘龙左哨,杜回右哨。到二更时分,军士各各衔枚,锣不鸣,鼓不响,地趱进燕营,一声炮响,喊声连天,一齐杀入。

  此时孙操饮得大醉,孙龙、孙虎亦有半酣,不曾提防劫寨,睡梦中听得喊声,魂不附体,各牵战马,自逃性命,哪顾军士死生。父子扳鞍上马,一道烟径往后哨逃去。白起纵人马绕营混杀,把燕国五万人马杀得罄尽,尸横遍地,血满潼关,扯起得胜旗,奏凯还朝。秦王大喜,问道:“孤闻燕国孙操智勇兼全,卿何由得此大捷?”白起将劫寨事一一备奏,秦王赐白起黄金千镒、彩帛百端,其余将士犒赏不提。

  那孙操父子逃回燕国,孙操自绑入见燕王。燕王惊讶道:“卿敢被秦师陷了?”孙操道:“臣该万死!臣领兵到潼关,与秦将白起大战一日,不分胜负,天晚收兵回营。不料白起到夜静时,劫臣营寨,人马尽被杀伤。臣父子杀出重围,特来见驾,望王赦臣万死。”燕王听说,叫声:“罢了!真乃贻笑外邦。你为将数年,岂不知提防劫营?如此胡混,岂堪重用,本当正法。姑念椒房至亲,削去兵权,追还牌印,贬去巡视各门。”

  孙操回府,闷闷不乐。孙膑问道:“爹爹今日伐秦回来,忧愁满面,却是为何?”孙操道:“我儿,你年幼不谙世务,问他怎的?”孙膑道:“儿虽年幼,世事颇知一二,不识吾父隐衷为家为国?”孙操道:“为家怎么说,为国怎么说?”孙膑道:“若说为家,家有二位兄长,武艺精强,俱可为父分忧,不必提了。若说为国,莫非外邦轻视我国,朝中缺少谋臣良相,以此过虑?”孙操道:“我正为此。因秦王倚恃强伯,差人催趱我邦进奉。吾主大怒,着我领兵五万伐秦,不料到得潼关,被白起诡计劫了营寨,损兵折将,逃窜回来。朝廷大恼,将我削了兵权,追还牌印,贬巡各门,所以烦恼。”孙膑道:“爹爹且省愁烦。孩儿心中正想一事,倘若得成,务要两手补完天地缺,一身分豁帝王忧。”

  孙操道:“你有何本事敢夸大口?”孙膑道:“孩儿闻得人说,河南汝州云梦山水帘洞有个鬼谷先生,兵书战策、妙略奇谋,无般不谙。欲去投他为师,传授六韬三略、八门遁法、呼风唤雨、掣电驱雷、剪草为马、撒豆成兵,那时回来,替我燕国报仇,未为迟也。”孙操道:“我儿,你所志在此,我不阻你,不知几时可得回来?”孙膑道:“多则三年,少则两载。”孙操道:“只是你母爱惜你,未必肯舍你去。”孙膑道:“人生天地间,谁不欲建功立业?况男子志在四方,岂可守株待老?望爹爹慰解母亲。”

  孙操同孙膑到后堂,见燕丹公主说道:“孩儿孙膑,今日要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,特来拜别。”公主道:“我儿小小年纪,不在家中学习,为何却要远去?”孙膑道:“家中学习如何有成?况今正缺贤臣谋士之秋,不去习些武艺,等待何时?”公主再三苦留不住,没奈何,吩咐道:“我儿路上须要小心,早去早回,免我悬望。”

  次日,孙膑收拾行李,拜辞父母并兄长,出幽州城而去。

  再说宜梁魏惠王驾下有个丞相郑安平,其日朝罢回来,往牛头街经过。值寒冬之际,街道上水浆凝冻,结成寸冰。正行之间,马蹄踹在冰上,老大一滑,险些把个当朝丞相坠下马来,左右连忙搀住。郑安平着恼,吩咐左右把两边居民拿来,一齐跪在马前。安平道:“你等为何把水浆倾泼街道?”众人道:“非干我等之罪,乃开染坊庞衡家倾泼的。小人们屡次说他,他恃顽不听。”安平差人把庞衡拿来,打了二十大棍放去。

  那庞衡之子,名唤庞涓,性多暴戾,见父亲被郑安平打了,一时怒起,取一条短棍,把十数个染缸打得粉碎。涓母上前扯住道:“这是生意家伙,打碎了,把甚过活?”庞涓道:“我父今日受郑安平如此羞辱,都是染缸的祸胎。我家不开染坊,水浆如何污泼街道,教我此仇如何得报?”其母道:“这却是他管的事情,这也无可奈何。你把这染缸打碎怎的?只要下次小心,不泼街道上罢了。”

  庞涓道:“今后劝父亲不要开甚染坊罢。我如今收拾行李,到云梦山水帘洞鬼谷先生处,教他传些兵法,他日倘得执一印、掌一国,也可报郑安平之仇。”

  遂拜别父母,出了宜梁城,挑着行李,来到一株大树边。正欲歇担少息,见树下一人席地而坐,在那里打盹。庞涓暗想道:“这个人年貌似我仿佛,莫不往哪里攻书的?”遂近前问道:“兄长往何处去的?”那人醒来,看见庞涓,倒身施礼。

  庞涓道:“兄长上姓?何邦人氏?”孙膑道:“吾父是燕王驸马,姓孙名操。我是第三子孙膑。”庞涓道:“失敬。欲往何方?”孙膑道:“将往云梦山水帘洞鬼谷先生处学艺。敢问兄长上姓?贵邦何处?”庞涓道:“小可姓庞名涓,魏国人氏,也要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。”孙膑道:“如此甚好。兄长不弃,就此订个生死之交。”庞涓道:“公子金枝玉叶,小可闾阎匹夫,安敢过扳!”孙膑道:“说哪里话!同到前面朱仙镇,买些香烛,拜告天地,长者为兄,幼者为弟,方是结义之礼。”庞涓道:“有理。”

  二人各取行李,行到朱仙镇,备下香烛,对天发誓。庞涓道:“大哥居长,请先誓。”孙膑遂对天告道:“孙膑,燕邦人氏,路遇魏国庞涓,结为兄弟,同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,有书同读,有艺同学,一有私心,天地鉴察,永为畜类。”庞涓听了没奈何,也对天告道:“庞涓,魏国人氏,路遇孙膑,结为兄弟,同到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,有书同读,有艺同学,如有昧心,不得还乡,夜走马陵道,乱箭射死,七国分尸。”誓毕,二人对拜八拜,孙膑为兄,庞涓为弟。

  庞涓道:“哥哥,你我既结拜了,可把行李并作一担,待小弟挑。”孙膑遂并了行李。庞涓挑着一路走,一路想,心生一计,假意一跤跌倒,把行李撇在地上,叫道:“大哥,不好了!”

  孙膑不知是计,问说:“兄弟怎么?”庞涓道:“小弟在家,自不曾挑着担子,一身骨痛难当。”孙膑道:“快到前面客店歇宿,明日再行。”遂一手搀着庞涓,一手按着行李在肩,往前面旅店歇宿。

  明日又行,孙膑只得把行李挑了在前。庞涓在后,以为得计。二人行不多时,到了一座高山。山上树木交加,并无人迹。庞涓唬怕,暗想:高山峻岭,必多豺虎,我在后走,倘有疏虞,怎生是好?又心生一计,道:“大哥,山上草深露湿,不好行走,小弟当先开路。”遂走过前。

  忽见树林中跳出一只花斑猛虎,张牙舞爪,往庞涓乱扑,吓得庞涓大声叫道:“大哥,快上来救救!”孙膑赶上前,见是只虎,遂歇下行李,近前对虎唱个喏道:“虎哥,我孙膑同庞涓往云梦山鬼谷先生处学艺,望你让条去路。”那虎见孙膑吩咐,张睛怒目,照定庞涓。

  庞涓慌了,望一株大树上溜将上去,那虎又紧紧蹲在树边。庞涓在树上叫道:“大哥同行,莫疏伴,救我一救!”孙膑又对虎道:“虎哥,树上的就是我兄弟庞涓,望你方便他下来同去。”那虎摇头摆尾,从林中去了。庞涓方爬下树来。原来这虎不是凡虎,就是鬼谷仙师驾车神虎,特奉仙师差遣,来探孙、庞二人心术的。

  孙膑道:“这山上树木丛密,不便游玩,快下山去。”二人遂走下山。

  又见一条深涧,并没桥梁,单见有一独木。庞涓害怕道:“大哥,这独木桥如何过去?”孙膑正在待渡,忽然来了一个道童,挑两个筐儿慢慢行来。孙膑歇担上前,问道:“童哥,借问一声。我要往云梦山访鬼谷仙师,别有去路么?”道童道:“没有别路。此处名独木桥、鹰愁涧,是去云梦山的正路。二位不便过去,与我些不鬼,待我挑二位过去。”孙膑取二十文钱,送与道童。道童接了钱,问道:“二位是哪个居长?”孙膑道:“我长。他是兄弟。”庞涓在旁道:“与你钱,你只管挑我们过去,何兄何弟,干你甚事?”道童笑道:“我问你年长幼,有个因由:年长的坐在前面筐里,年幼的坐在后面筐里。”庞涓暗想:在前面筐里,坐歪斜些还可抱定绳索,若掉下涧尚可救,坐在后筐掉下涧去,哪个看见?就说道:“童哥,我从来胆小,望你把我坐在前面筐里。”道童道:“也罢,你就在前筐坐着。”孙膑坐于后筐。道童吩咐二人俱合着眼。不知道童怎生挑过去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回白鹿仙击涓大冰雹鬼谷子授膑假天书

  话说道童把孙膑、庞涓挑了到独木桥中间,故意把担儿卖几个转折。孙膑并不吃惊,只庞涓害怕,两手紧紧摸着筐索,连声叫道:“童哥挑稳,莫唬杀我!”道童道:“不妨。合着眼坐着,开眼就要掉下涧去。”庞涓愈加把眼闭紧,心头别别跳个不了,暗想:道童恁般无理,过桥去,着实打他一顿,才消这口气。

  少顷,过了桥,道童歇下筐儿,叫二位开眼。孙膑、庞涓走出筐来,开眼一看,那道童并筐儿都不见了。看官,你说道童是谁?即鬼谷仙师焚香童子,仙师特地差来试探孙、庞心术。孙膑道:“奇事!分明是仙童,来渡我们过桥,不可不拜谢。”两人望空遥拜。

  又行数日,来到云梦山,定睛观看,但见那:丛崖怪石,峭壁奇峰,满山前瑶草琼芝,四下里禽飞鹤唳,涧畔密结薜萝,沿堤丛生花竹,虽然尘世逍遥地,半是蓬莱小洞天。两人来到洞前,见洞门紧闭,门上一个石碑,上镌六个大字是:“云梦山水帘洞。”

  两人徘徊良久,忽见一个樵夫从洞前经过。孙膑问道:“樵哥,这里可是鬼谷仙师的洞府么?”樵夫道:“正是。二位问他何干?”孙膑道:“我是外邦人氏,闻仙师之名,特来投他学艺。”樵夫道:“要见仙师,须要诚心拜开洞门,方才得见。”庞涓道:“拜几拜才开?”樵夫道:“有诚心一拜即开,没诚心一年半载也拜不开。”樵夫说罢,拱手而去。

  孙膑对庞涓道:“兄弟,千山万水来到此间,怎说没诚心,就拜几拜,有甚相亏?”孙膑倒身下拜。庞涓拜了一拜,站在后边自想道:“不要拜,少不得孙膑得见,我也得见,拜他何为?”孙膑回头,见庞涓不拜,便说:“兄弟,不要灰了道心,还来同拜才是。”庞涓勉强下拜。

  拜到午时三刻,洞门一声响亮,忽然大开,里面走出一个道童,问道:“二位到此何干?”孙膑道:“燕国孙膑同魏国庞涓,来投鬼谷仙师学艺,敢烦通报。”道童听了,转身进去,禀知鬼谷。

  这鬼谷乃晋平公时人,姓王名利,世居清溪,尝入云梦山采药,得道不老,业于谷中,因号鬼谷。当时吩咐道童:“掇张交椅放在洞门下,待我出来。”道童依命,连忙取交椅放了。

  鬼谷行至洞门下坐定,叫道:“学艺的过来。”孙膑、庞涓近前下拜,鬼谷问道:“二子姓甚名谁?何邦人氏?”孙膑道:“弟子孙膑,燕国人氏。”又指庞涓道:“他姓庞名涓,魏国人氏,是弟子途中相遇,遂尔结义,同叩吾师,望乞收录。”鬼谷看孙膑相貌,熊腰虎背,道骨仙肌,有怀仁尚义之心;又看庞涓,鬼头蛇眼,背后见腮,忘恩负义,嫉贤妒能,不得善终之相,遂道:“孙膑堪以授艺,庞涓难以学习,回家去罢。”

  孙膑哀告道:“师父!同胞莫蹉违,况路途结义,尤胜同胞。弟子学得艺成,庞涓也学得成,望师父一并收留。”

  鬼谷道:“也罢,你们试试聪明我看。若把我赚得出洞门,就收了他,赚不出,打发回去。”

  庞涓沉吟半晌,高叫道:“师父!云端里两条龙斗,请师父观看。”鬼谷微笑道:“此时冬月,有什么龙斗。”庞涓又道:“师父,南天门李老君来了。”鬼谷道:“李老君适才别我去,怎的又来!”庞涓道:“弟子在师父椅后放把火,师父怕烧,只得出洞。”鬼谷笑道:“权当你的见识。”

  又问孙膑:“有甚见识赚我出洞?”孙膑道:“弟子愚顽,无甚见识。师父把椅拿在外面坐了,待弟子想个见识赚师父进去还可,若师父在洞内,一世也赚不出来。”鬼谷叫道童掇交椅向外坐了。孙膑道:“弟子已赚师父出洞了。”

  鬼谷大笑道:“我倒被你赚了。”遂引二人到里面拜祖师圣像,吩咐今日将晚,归房歇宿,明日习学。孙、庞领命去讫。

  次日,鬼谷唤孙膑、庞涓吩咐道:“古云:‘徒弟徒弟,先供使令,方才学艺。’二人每日一个攻书,一个打柴。如孙膑攻书,庞涓打柴;庞涓攻书,孙膑打柴。”二人齐道:“依遵师令。”鬼谷道:“今日为始,孙膑年长,先攻书,庞涓去打柴。”鬼谷打发庞涓去,取本书递与孙膑,嘱咐道:“此书与你自读,不可与别人看。”孙膑接书,竟往房中去读。

  不料庞涓打柴回来,先见了师父,后到房中问孙膑道:“大哥,今日不知读何书?我看看。”孙膑道:“兄弟,我与你当日朱仙镇上结义之时,对天发誓有书同读,有艺同学,怎不与你看?”连忙将书递与庞涓。庞涓接来,灯下读几遍,通读熟了。

  明日当孙膑打柴,庞涓读书。鬼谷取书递与庞涓,庞涓读书,进房攻习。孙膑回来,问庞涓道:“今日读的什么书?”庞涓支吾道:“师父今日道友相访,烹茶煮饭混了一日,教我也忙了一日,不得工夫读书。”孙膑信他。如此多番,凡孙膑读书日子,晚来与庞涓看;庞涓读书日子,托故不与孙膑看。

  光阴如梭,两人学艺到了一年。庞涓叫孙膑道:“大哥,你我学艺一年,皆有些本事,不知中用不中用。明日禀过师父,只说同下山打柴,把本事试演一番如何?”孙膑道:“此言正合吾意。”

  次日,孙膑、庞涓禀过师父,一同下山。孙膑把顽石摆下一阵,叫庞涓看是什么阵?庞涓看了道:“青龙出水阵。”孙膑道:“这阵你破得么?”庞涓道:“要破何难!”拿起扁担从哪方起,哪方止,把个青龙出水阵点破。孙膑道:“兄弟,你也摆一阵,看我认得么?”庞涓也把石摆下一阵,孙膑看不出,问道:“是什么阵?”庞涓道:“就是大哥才摆的青龙出水阵。”孙膑摇头说:“不像。”庞涓道:“此是我摆差了,大哥故看不出。”口里虽说,心内暗暗欢喜说:“吾学足矣!我知认得他的阵,他认不得我的阵,岂非我高似他?”傍晚两人依旧安歇。

  一日,鬼谷吩咐二人道:“我今日要往终南山赴松花会,你们好生看守洞门,过七七四十九日,同下山来接我。”鬼谷嘱毕,驾一朵祥云腾空去了。

  到了四十九日,孙膑对庞涓道:“师父吩咐在先,去四十九日回来,今日已满,你我可同下山迎接。”当下忙备仙桃、仙酒,二人携了下山,到曼多罗石边,把酒桌摆在石上。正摆得下,忽有一只白鹿慢慢前来。孙膑看那白鹿生得奇,但见遍身皎如瑞雪,洁似秋霜,走到石边再不走动。孙膑筛杯酒放在石上,白鹿张口吃了,连筛两杯,吃两杯。庞涓道:“大哥,白鹿不过山中走兽,怎与酒吃?”孙膑道:“此鹿形象非常,或是仙家驯养也未可知。”庞涓道:“岂有此理!待我打杀了,做个下酒之物。”孙膑道:“大小俱是性命,杀它则甚,此心何忍!”庞涓不听孙膑之言,提起顽石往白鹿打去,白鹿转身就走。庞涓赶去一二里之地,立时不见白鹿。忽起一阵狂风,降下许多冰雹,把庞涓打得面青脸肿,倒在地上。

  孙膑见冰雹,过来寻庞涓,只见庞涓倒伤在地。孙膑扶他回到洞中,乃复自到曼多罗石边。那白鹿又走来,忽口吐人言道:“孙先生,生受你。吾非凡鹿,乃上界白鹿大仙。汝师鬼谷,乃吾至友。适间庞涓心怀不善,欲害吾命,被我降下冰雹打伤。汝师顷刻回来,他还有三卷天书、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俱不曾传你。你回去可要他的。”说罢,化一阵清风而去。

  须臾,空中半云半雾,鬼谷驾虎车从空而下。孙膑倒身下拜,进上酒果。鬼谷吃了,问道:“庞涓怎么不来?”孙膑道:“他今下山迎接师父,适被冰雹所伤,回洞去了。”鬼谷道:“因他贪口,要食白鹿,自取其祸。”师徒回到水帘洞,孙膑近前道:“闻知师父有三卷天书,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望师父传与弟子。”鬼谷道:“此书秘传已久,非人莫传。”遂唤道童取天书出来。道童开了书箱,取出付与孙膑。鬼谷道:“此书只可自读,不可与人看。”孙膑得了天书,燃灯夜读。

  庞涓见孙膑读书,假作睡熟,听了一会,假作睡醒,起来叫道:“大哥,为何私心?当初朱仙镇结义,对天发誓,有书同读,有艺同学,今晚悄悄在此读天书,可不背了前盟?”庞涓一把抢过手,看了又看,便晓天文义理,使性掉在地下,依旧睡了。孙膑收拾放在桌上,只得也睡。庞涓待孙膑睡熟,悄地起身,把天书向灯火上烧毁,假意大惊小怪叫道:“大哥快醒!天书被灯煤掉下烧毁了。”孙膑大惊,忙爬起来,天书已作灰烬,愁眉紧锁,面带忧容。

  次早,孙膑到鬼谷榻前跪告道:“弟子有罪。昨夜正读天书,灯煤掉下把天书烧毁了。”鬼谷道:“此乃世间难得之宝,如何烧毁?好不小心!”孙膑怏怏而去。过几日,八月中旬,黄昏时候,鬼谷着道童唤孙膑、庞涓,同步出洞门。但见瑶阶净洗,玉宇无尘,冰轮乍展,宝镜初升。鬼谷坐于石上,孙膑、庞涓侍立。鬼谷道:“二子从吾受业已经三年,未闻二子之志。今乘明月,试各自陈。”

  孙膑道:“弟子孙膑,愿明王在上,政治隆昌,耳不闻金鼓之声,目不观烽烟之惊,使膑得享太平,濡沾雨露,以乐天年。膑所志也。”鬼谷佯笑道:“迂腐之谈,不足处当今之世。”遂问庞涓:“所志若何?”

  庞涓道:“弟子庞涓,愿奉一人命令,统百万威权,战必胜,攻必取,使天下诸侯云从宾服。此涓志也。”鬼谷笑道:“处战国之世,非庞涓不足以成大事。”说罢,孙膑、庞涓一齐跪下道:“弟子二人,离家三年,思念父母,明日欲拜辞师父,回家探望,不识可否?”

  鬼谷道:“庞涓聪明,他的兵法通学会了,可以去得。孙膑驽钝,尚未通彻,还不可去。”孙膑道:“弟子二人,路逢结义,同心合胆,对天发誓。既与庞涓同来,要与庞涓同去,有终有始,乃见交情,望师父垂念。”鬼谷道:“你既苦苦要去,我也难留,明日随你二人去罢。”又说些闲话,到了三更,师徒进洞就寝。

  次早,孙膑、庞涓拜辞鬼谷下山。行至半山,见一老婆手拿铁錾,磨于石上。孙膑问道:“婆子手磨何物?”婆子答道:“小主母在家做针指,无处觅针,教我把铁錾磨做绣花针儿。”孙膑笑道:“奶奶差矣!老大铁錾怎么磨得成绣花针?”婆子道:“先生岂不闻俗语云:‘只要工夫深,铁錾磨做针。’”

  孙膑闻言大悟,自想:“婆子之言其实深奥,凡事只要工夫精到,毕竟可成。所以师父说我驽钝,还欠攻书,即此可喻。”

  又行数里,见一大汉手拿锥凿,在山脚凿山。孙膑问道:“汉子凿山何用?”大汉道:“凿透山眼,要通大海。”孙膑笑道:“凿山如何通海?”大汉道:“你不闻古语说:‘凿山通海泉,心坚石也穿。’”

  孙膑连见两事,心回意转,想道:“我兵法未深,下山去也没用,何不返去见师父,再读几时书,回去未迟。”因对庞涓道:“兄弟,你果聪明,兵法精通。只我驽钝未通,岂可中道而废?你今先回,我再上山习学几时。待我写一封家书,烦你送至幽州我父处投下。你可在我家住下,待我父奏闻燕王,就在燕邦受职,等我回来,与你共掌朝纲。”说罢,向行囊中取出纸笔,写书递与庞涓。

  两人拜别,庞涓往幽州去。孙膑复上山,回水帘洞拜见师父。鬼谷道:“你去了为何复来?”孙膑道:“弟子下山,见一老婆铁錾磨针,又一大汉凿山通海,弟子一时省悟,想起师父金石之言,说我攻书未深,因此别了庞涓,又上山来,望乞指示愚顽。”鬼谷道:“那婆子、大汉俱是神将,我特差他点化你的。我有三卷天书、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珍藏已久,非人勿授。几欲传你,因庞涓为人妒贤嫉能,忘恩负义,所以不好传你,故此着他先回,特遣神将点化你上山,慢慢传你天书。”孙膑惊问道:“天书前番灯煤烧了,怎么还有天书?”鬼谷微笑道:“烧毁的乃是假的。我预知庞涓心怀不善,故把假天书与他烧毁,他才肯下山去。我今与你取个表字‘守愚’,别号‘伯龄’。”孙膑拜谢。欲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三回魏王计赚辟尘珠庞涓大战宜梁道

  再说庞涓别了孙膑,晓行暮宿,来到幽州燕山府。是日,孙操正在中堂,见门上报道:“府门首有黄衣道人,说是云梦山捎书来,要求面见。”孙操叫请进来。道人进见,与孙操施礼,分宾主坐下。

  孙操问道:“先生何来?”道人道:“某乃魏国人,姓庞名涓,表字宏道。三年前去云梦山学艺,途遇三公子,八拜为交,同投鬼谷仙师处习学,同眠共食,情甚同胞。因想回家,先下山来。公子还有几时耽搁,不久也回,特先寄家书在此。”孙操接书大喜,吩咐摆酒款待,唤孙龙、孙虎出来陪了庞涓,径到后堂,与燕丹公主一同拆阅。

  那音书上道:忆别膝下,倏经三载,温清久疏,甘旨尚缺。身虽居云梦山,而无日不神驰燕山府也。今有庞涓,昔缘途遇,义结兰交,业同鬼谷,有安邦定国之谋,斩将勤王之技。幸吾大人留入府中,奏闻主上,委以重任。膑因学业未精,羞归故里,终有日与涓同事也。二亲希勿垂念,谨此奉慰。不孝男膑百拜

  孙操与燕丹公主看罢,见儿子不回,心内反不快活。忽家童来说,酒席完备,摆列中堂了。孙操出来入席。酒至数巡,孙操道:“先生,小儿书上教我奏过朝廷,授先生官职,不识尊意何如?”庞涓欠身说:“领教。”饮至日晚方止。孙操令家童打扫书房,送庞先生安歇。

  次日上朝,燕王升殿,百官朝罢,孙操出班奏道:“臣子孙膑,有一结义兄弟庞涓,是魏国人氏,同在云梦山鬼谷仙师处学艺回来,捎带臣子家书。书中力荐其人精通战策,熟谙韬略,有定国安邦之才。今臣奏闻,望我王准奏,留在驾前,必堪重用。”燕王问道:“其人何在?”孙操道:“现在朝门外。”

  燕王传旨宣入。庞涓上殿,高呼拜毕。燕王问道:“壮士何处人氏?”庞涓道:“臣魏国人氏,曾向云梦山鬼谷仙师处授得韬略战策,闻我王招贤纳士,特来投用。”燕王心中不悦,暗想:“此人鬼头蛇眼,脑后见腮,背义忘恩之徒。分明孙膑荐他投燕,怎么在孤面前不提孙膑,反说自来投燕,眼见不是好人。留他在此,后来必乱朝纲,打发他去罢。”便对庞涓道:“寡人只用本邦人,不用外来贤士。”吩咐孙操,即时打发庞涓出城,不许容留燕境。

  庞涓吃了一场没趣,同孙操回府,收拾行李出城。行十数里,见路旁一株大树,庞涓记恨燕王,取出解手刀,把树皮削去一块,题诗八句。诗云:云梦曾攻战策文,燕山七国望彰名。乾坤有道何无道,日月虽明犹未明。宝剑早持星斗灿,征旗展处鬼神惊。一朝落在庞涓手,燕国人民草平。

  行了数日,已到齐邦,恰好齐威王着太师邹忌在教场招贤纳士。庞涓闻此消息大喜,忙投教场。把门官通报,邹忌令见。庞涓走到演武台前参见邹忌。邹忌问庞涓哪方人氏?庞涓道:“某魏国人氏,姓庞名涓,曾在云梦山鬼谷仙师处学艺,战策布阵无所不通,特来投谒,望乞录用。”

  邹忌把庞涓仔细一看,见相貌不端,暗道:“这厮奸心显露,无义之徒,不必留他。”就把几句话打发庞涓。庞涓走出教场,大嚷道:“这厮枉做太师之职,好不重贤。待我面见齐王,倘用了我,慢慢教这厮吃亏。”一直来到西华门。黄门启奏,齐王宣庞涓上殿。庞涓就把姓名、乡贯说了一遍。齐王道:“既是魏邦人,家住何处?”庞涓道:“住牛头街兔儿巷。”齐王喝道:“这厮无状!牛头街兔儿巷,有犯寡人名讳,辄敢乱道!”喝令武士绑出斩首。班中闪出上大夫卜商,奏道:“我王若斩庞涓,闭塞贤路了。”齐王问:“怎的闭塞贤路?”卜商道:“庞涓犯我王名讳,理所当斩。知道的,无别议论,不知道的,只说我王不重贤才,来的不用,反赐其死。日后纵有英雄,不敢投齐。”齐王依奏,放庞涓免死,赶出朝门。

  庞涓含怒,行到新梁桥上。前面旗幡杂彩,金鼓齐鸣,人马簇拥。庞涓闪在桥下观看,却是魏惠王驾来。你说惠王到齐国何事?原来诸侯三年入觐周王一次,其年当朝觐,魏王特来与齐王同去。当时,魏王驾到桥上,马不肯行。魏王道:“马不肯行为何?”左护驾徐甲、右护驾郑安平上前奏道:“桥下必有物件。”魏王着军士桥下搜寻。军士下桥,把庞涓拿到魏王驾前。

  魏王道:“这厮必是外邦奸细!”庞涓道:“臣非奸细,本邦宜梁人,名唤庞涓,授得鬼谷仙师兵书战策,正回本邦见驾,不期路遇,望乞赦罪。”魏王道:“要见寡人,为何躲在桥下?”庞涓道:“臣因行李在身,不敢朝见,暂且回避。”郑安平奏道:“臣认得此人,牛头街兔儿巷开染坊庞衡之子。三年前冬月,他家泼污街道,结成冰块,马蹄滑倒,险些将臣跌伤。臣将其父庞衡责治,想庞涓必记恨于心,如今学了武艺回家,一定先投别邦,因别邦不用,才欲归本国。况且云梦山不是这条路走,且有不仁之心,望我王详察。”魏王传旨,押回本国南牢监候,回朝审问。

  那些军校就把庞涓押去本国。魏王进临淄城,在金亭馆驿安歇。齐王就来金亭馆驿相见,设宴款待魏王,约定来日起驾,入周朝觐。

  次日,二王排驾往周。及朝觐事毕,二王驾返,齐王即设宴于万卉园中,与魏王饯行。斯时正值春光明媚,百花开放。二王赏玩多时,遂入席饮宴。忽见一阵大风,刮起一天尘土,齐王席前约有半寸厚,魏王席上一些也无。齐王道:“奇事!孤王席倒起许多尘土,君席并无一点,此何说也?”魏王道:“孤带有辟尘珠在身,尘土不敢近前。”

  齐王道:“孤从没有见过辟尘珠,多应至宝,敢求一见。”魏王于锦囊中取出,近侍将金盘盛了,送到齐王驾前。齐王接过手,那珠绕盘滚个不了。齐王道:“定了!孤家好看。”魏王道:“他要王贽见之礼。”齐王叫道:“辟尘珠住了!孤赐你银钱一百文并红罗十匹。”那珠在盘中响亮一声,就不动了。齐王连声喝彩:“好件宝贝,果世罕有!”便对魏王道:“孤将连城二座换此珠,不识可否?”魏王眉端一蹙,心生一计道:“此珠有雌雄二珠,还有一颗在孤随身的箱箧中,每一相离,立干涸而死。孤且带回,君当沐浴斋戒三日,孤再送来。”齐王听信,着近侍仍旧送还。魏王仍归锦囊。

  及宴罢回到金亭馆驿,宣郑安平、朱亥、徐甲、侯婴等近前道:“孤今日与齐王宴饮,忽起狂风,尘沙障目。孤自有辟尘珠在身,一尘不染。齐王怪而问之,孤失于检点,便说有辟尘珠佩身之故耳。他要借看,此时不好不拿出来,岂知他一见,就要将连城二座换取此珠。孤想此珠乃倾国之宝,口虽许他,心实未愿,被孤赚归。倘齐王坚执要换,如何是好?”郑安平对道:“臣闻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。辟尘珠虽为异宝,非国之所重。今齐王既肯以连城二座相易此珠,广土众民,未为不可。今王又面许相易,一旦弃约,是谓失信,何以服齐王之心?将来兴兵构怨,势所必至。依臣愚见,竟将辟尘珠易此连城,使邻国闻此,皆知我王轻宝货而重土地,天下归心,诚王霸之举也。愿王图之。”

  魏王道:“卿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当此之时,能走士聚兵,土地易事。此珠产自三韩,实为无价。吾闻君子不夺人之所好。齐王一见我珠,便思构取,贪戾无礼。我便失信,有何妨碍?”朱亥见魏王不肯,恐逗留齐国惹出祸来,因说道:“依臣愚见,不如连夜回国,再作商量。”魏王道:“卿言有理。”即密传号令,结束行装,命郑安平、朱亥、徐甲护驾前行,侯婴领兵殿后。约二更时分,偃旗息鼓,趋路回国。

  次早,齐王御殿,就有人报道:“魏王君臣连夜起身回国了。”齐王闻言,想是不肯换辟尘珠,故不辞而去,一时大怒,即命鲁王田忌兴师,说:“魏王受宴不谢,还国不辞,诈言哄赚辟尘珠,有此三罪,欺孤太甚!尔等前去,献出珠来,万事休论,半言相违,立擒魏国君臣前来,夷其疆土,方快孤心。”田忌遂领兵前进。

  魏王回国闻知,即令徐甲、侯婴迎敌。两兵相接,田忌道:“魏国君臣知罪不知罪?”徐甲道:“魏国君臣有何得罪?”田忌道:“你主受宴不谢,还国不辞,诈言哄赚辟尘珠,如此失信,大罪三条,说甚无罪!快献出辟尘珠,万事干休,若说半个‘不’字,把你君臣一并斩首!”说得徐甲、侯婴一齐大怒,举刀杀来。田忌取枪迎敌,战了三十合,徐甲、侯婴败走,逃入城去。田忌把魏国的残兵混杀一阵,收军回营。

  徐甲、侯婴败入宜梁,去见魏王,说齐师厉害,臣等被田忌杀得片甲无存。魏王闻言大惊,忧见于色。郑安平奏道:“我王勿忧,臣愿统兵五万,与田忌决一死战。”魏王准奏。郑安平结束上马,绰枪在手,统兵出城高叫道:“哪个是田忌,快出马受降!”田忌闻言,就要出营交战,须文龙、须文虎止住道:“料魏国不过是弃甲抛戈之辈,何劳主将亲剿,待某兄弟二人去生擒将来便了。”田忌就令先锋须文龙、须文虎出兵。二将领兵出阵,认得是郑安平,大喝道:“郑安平!你主还不献出辟尘珠,更待何时?”安平道:“闲话休说,快通姓名来。”二将道:“我们是鲁王麾下先锋须文龙、须文虎。”郑安平挺身出马,两家战不数合,郑安平势不能敌,又大败去,入城见魏王道:“齐将果是难敌,臣又被他杀败。”魏王大惊道:“怎么连败二阵!如今如何破齐?”郑安平道:“我王为今之计,可速速出榜招贤,庶几可退齐兵。”魏王就令写皇榜满城张挂:有能退得齐兵者,千金赏、万户侯,招为本国驸马,共享荣华。

  时庞涓监禁南牢,听得狱中纷纷传说齐兵犯魏,魏国丧师,满城张挂皇榜,招贤退齐。庞涓问狱子道:“大哥,闻说齐兵侵我魏邦,城中大张皇榜,招募英雄,此事真么?”狱子道:“这厮死在目前,原自不知,管这闲事怎么?”庞涓道:“大哥,非我管闲事。我昔日曾在云梦山水帘洞鬼谷仙师处学艺,战策韬略无所不通,愿替我王解纷排难,退得齐兵,不负生平所学。”狱子道:“既从鬼谷仙师,一定有些本事。”遂通报狱官,狱官即奏上魏王,登时传旨,南牢取出庞涓。

  庞涓行至殿前,魏王问道:“你既是鬼谷先生徒弟,武艺必精,要你去退齐兵,可退得么?”庞涓道:“臣非自夸,那田忌不是臣对手,管教杀他马败兵消。”魏王道:“若退了齐兵回来,寡人将公主招汝为驸马。”遂令左右取出一副盔甲,递与庞涓。

  庞涓接盔甲,结束起来,就领兵出城搦战。齐营哨马报入中军,田忌带了须文龙、须文虎出马对阵。庞涓叫道:“哪个是田忌?快来受死!”田忌道:“这厮敢夸大口,叫什么名?”庞涓道:“吾乃英雄盖世,姓庞名涓。”两下遂交战起来,从午战至日暮,足有五十余合不分胜负。毕竟不知庞涓胜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回田忌割须归本国王敖斧劈大言牌

  庞涓战到天晚,田忌、须文龙、须文虎渐渐手钝。庞涓使个拖刀计,转马便走。田忌不知是计,纵马追赶。庞涓按下手中刀,取出红锦套索往空抛去,大喝一声:“着!”正中田忌。庞涓拖他下马,活擒了去,入朝见魏王道:“我王洪福齐天,臣将红锦索生擒鲁王田忌。”魏王大喜,吩咐左右带他去监候南牢,待齐邦有降书来,放他回去。

  那须文龙、须文虎见庞涓擒了田忌,势不能胜,连夜引败兵逃回本国,来见齐王。齐王便问:“鲁王安在?”须文龙道:“鲁王连胜魏师二阵。次日第三阵,见出庞涓,用拖刀计,抛起红锦索,把鲁王生擒去了。”齐王道:“鲁王死活如何?”须文龙道:“臣遣探子打听来报,魏王把鲁王监禁南牢了。”齐王忙召文武众官商议道:“御弟被庞涓擒去,被魏王监禁南牢,诸卿有何奇策,可救御弟回来!”上大夫卜商奏道:“我王肯用降书、贡礼,臣敢入魏救回鲁王。”齐王准奏,备下降书、贡礼,遣卜商入魏。

  卜商来到魏邦,朝见魏王,奏道:“臣齐国下臣卜商,为因鲁王冒犯天威,被擒受禁。寡君差臣进上降书、贡礼,伏乞大王仁慈,恩放鲁王回国,年年纳贡,决不爽言。”魏王将降书看罢,便要放田忌回齐。庞涓奏曰:“我王事须三思而行。田忌乃上邦王子,放他回国,情必不甘,异日必寻我王复仇。我王既饶他死罪,不可饶他活罪,将田忌割下须髯,面揩脂粉,放他回去,才不失魏邦纲纪,使各国闻知,也羡我王天威凛冽。”

  魏王准奏,向南牢取出田忌,押赴殿前,把须割下,满脸涂脂粉,放他归国去不提。

  却说魏王之女,名唤瑞莲公主,年方二八,月貌花容。魏王选定吉日,将公主招庞涓为驸马,就封庞涓为武音君、镇魏飞虎大元帅,敕赐玉带宝剑。一日,魏王升殿谓庞涓道:“寡人得卿,如山有猛虎。列国虽雄,必不敢近。今欲乘此机会,称霸诸侯,卿意若何?”庞涓道:“我王未可轻举,今齐邦已纳降进贡,尚有秦、楚、燕、韩、赵。如今待臣于本国都城建一座亭子,立一大言牌,上写着大言诗,晓谕各邦,限三年内俱要进奉我国,如若不来进奉,然后遣将出师,并吞列国。”

  魏王大喜,随即传旨,遣官于都城内兴工建造亭子,立大言牌。牌上刻诗三首。诗曰:

  魏邦驸马武音君,天下诸侯尽知闻。欲遣雄师于列国,先驰虎卒破齐军。

  魏国臣中一大虫,威名独振列邦雄。一朝牙爪乘风动,天下图舆掌握中。

  魏国庞涓有大名,龙韬虎略鬼神惊。若还六国来朝贡,各守边隅免动兵。

  庞涓吩咐五十名军士亭前看守,倘有别邦过往之人来看大言牌,就问他哪一邦,着他抄写回去,限三年内要来进奉。军士一一领命去了。

  时魏有一贤士,名为尉缭,乃鬼谷高徒,善理阴阳,深达兵法,与弟子王敖隐于夷山之内。闻知庞涓立了大言牌,遂与王敖说道:“庞涓之术未及孙膑,今在本邦妄自尊大,他日孙膑下山,倘见用邻国,吾魏必危。吾欲遣汝向都城破其大言牌,举进孙膑,须走一遭。”

  王敖遵命,袖藏钢斧,布袍草履,羽扇纶巾,扮为游士,来到都城,站立亭下把大言诗看。军士问道:“先生哪邦人氏?”王敖道:“楚国人氏。”军士道:“先生可将此诗抄回本国,限三年内来进魏邦。”王敖道:“待我取出笔来。”

  那些军士只道取笔抄写,不曾防备。王敖袖中取出钢斧,把大言牌劈碎。军士把王敖缚了,拿到驸马府内禀庞涓。庞涓闻劈碎大言牌,发怒道:“何方奸党,破吾大言牌!”王敖怒目骂道:“庞涓!你本无名小子,妄自称尊,明欺天下无英雄也。”庞涓喝令枭首。王敖道:“且勿动手。吾闻盛名之下难以久居,故强者不夸能以速祸,勇者必晦武以收功。今汝初临魏邦,侥幸败齐,立此大言牌,难道各邦再无英雄了?”庞涓道:“你试把各邦英雄讲与我听。”王敖道:“秦有白起,楚有黄歇,赵有廉颇,韩有张奢,燕有孙操,齐有田文、田忌。设使六国连兵伐魏,汝持何策破之?”几句话说得庞涓心服,忙令军士释了王敖,迎上中堂,待以客礼。然后问道:“先生尊姓大名?”王敖道:“吾姓王名敖,尉缭先生徒弟。吾师亦受业鬼谷,与足下有同宗之谊,故进是言。”

  庞涓道:“先生游于海内,延揽必多,不知何处还有贤才?”王敖微笑道:“昔年与足下八拜为交的孙膑,自公入魏之后,鬼谷授他兵书战法,善能呼风唤雨,策电用雷,若使行兵演武,草木成阵,沙石皆兵,非俗机凡法可破。聘得此人下山,同僚治政,魏有泰山之安,公无毫末之损,各国诸侯必然相率贡于魏矣。”言毕,遂与庞涓相别,复返夷山。

  庞涓暗思,孙膑如此多才,莫若奏过魏王,聘他下山,同扶魏国,即可掩吾之短了。主意定下,次日早朝,遂奏魏王道:“臣立大言牌,昨被尉缭徒弟王敖将斧劈碎,就把几句话说得臣心倾服。”魏王道:“他说什么?”庞涓道:“他说当今七雄之世,以强凌弱,甚至虎斗龙争,人民涂炭,军士劳苦,全是未得贤人辅佐。彼因举荐一人,说起来即臣昔年结义之兄,名唤孙膑,燕国人氏。此人还在云梦山鬼谷仙师处,精通韬略。若得此人,七国不敢再动甲兵。我王聘得此人下山,取列国如垂手矣。”魏王大喜,即备玉帛,差徐甲往云梦山去聘孙膑。

  且说孙膑在水帘洞日侍鬼谷,求讲兵略、遁甲变化。一日问道:“师父,国之兴衰亦可预知否?”鬼谷道:“国之兴衰,不过望星象而已。周伯者,国之瑞星;天堡者,国之灾星。国将兴,周伯黄光;国将亡,天堡流坠。”孙膑再拜受命。鬼谷道:“徒弟,后山里有株桃木,乃海上仙种,每至十年开花一度,结桃四十九个,结成之后,又过四十九日,其桃始熟,食之却病延年。我昨日采药回来,见树上已结四十九个,目下将熟,恐被人偷取废了仙果,今着你前去用心看守。”

  孙膑应诺,带一条短棍来到后山。把仙桃数一数,只有四十八个,心内暗想,师父明明说四十九个,怎么树上只有四十八个?多是被人偷了,但不好就对师父说。次早,又去把桃数数,又少了一个。孙膑道:“奇怪!我昨日数有四十八个,今日又没一个,不知什么人偷去?我今晚躲在树旁,看是什么人,拿住他,好对师父讲。”

  遂等到二更,忽听得树上一声响,孙膑忙走过来,往树上一瞧,原来是个白猿,生得浑身如雪,遍体似银。孙膑提起棍子望树上打去,那白猿滚下树来,伏倒在地,口吐人言,只叫:“师父饶命!”孙膑道:“你这孽畜,如何会说话?”白猿道:“师父听禀,小猿家居水帘洞西北,祖乃巴西侯,父乃狙公,母乃山花公主。三世俱有仙气,因会人言。”孙膑道:“你怎么把我师父仙桃偷去?”白猿道:“不瞒师父说,近因老母病在窠中,思吃仙桃,因此小猿来偷二次,偷回奉母。不想老母吃了身轻体快,病减大半,要救老母病愈,故此今夜又来再偷一个,不期遇着师父。师父要打死小猿不打紧,可怜母在窠中,不得小猿回去,又是一死。望师父垂慈,活我母子二命。”孙膑道:“你既有一点孝心,我不难为你,再与你一个仙桃保全你母,只是下次再不可来。”遂摘下一个,递与白猿。白猿叩谢道:“蒙师父活命之恩,反赐仙桃,无可酬答。一个所在,有三卷天书,待小猿取来报答师父。”孙膑道:“你有甚天书?”白猿道:“小猿没有,就是鬼谷仙师的,藏在祷金洞石匣内,我取来奉与师父。”说罢就走。不多时,空中叫道:“师父接天书!”从空撂将下来,小猿却不见影。

  孙膑连忙上前,双手接住,却是小小一部,分作三卷。上有四句云:

  大人何事泄天机,因此天机数可知。孙膑洞中传异术,白猿月下献天书。

  孙膑得了天书,大喜,连忙回去燃灯细读。正读之间,只见寒风凛凛,冷气森森,空中雷声微动。鬼谷仙师正在蒲团上打坐,听得空中有雷声,即起来周围行走,行至孙膑房门,只见孙膑在内朗诵天书。

  鬼谷听了,吃了一惊,推门进去问道:“这天书是我藏在祷金洞石匣内,未曾传你,因你缘分未到。你今从何得来?”孙膑就把白猿之事说了一通。鬼谷道:“原来是那孽畜偷与来你,可惜得了太早。况你接天书之时不曾沐浴焚香,又不曾洗手漱口,亵渎天神,惹下一百日大灾难。”孙膑变色道:“师父可救得弟子么?”鬼谷道:“若要我救,不可违我的魇镇法。”孙膑道:“不敢。”鬼谷道:“后山正南上,有一所空的石墓,你将头向南、足向北睡在石墓里,口中含生米四十九粒,把唾津裹着,不要咽下,自然会饱。只要躲过四十九日,大难已脱,可保无虞。”孙膑道:“谨奉命。”鬼谷连夜引孙膑到后山正南上,果见一所空墓。孙膑依师父魇镇法术,口中含了四十九粒生白米,头南足北睡在墓中,墓前立了个碑,碑上写“燕国孙膑寄葬之墓”。

  再说徐甲领魏王旨意,行到云梦山水帘洞。门首有一道童,上前问道:“公非魏国使臣乎?”徐甲心内惊讶,他怎知我是魏国使臣?遂对道:“我正是魏国使臣,特来叩见鬼谷仙师。”道童引他入洞,见了鬼谷,徐甲倒身下拜,鬼谷扶起,分宾主坐下。徐甲道:“某奉魏王旨意,特来聘取高人孙膑先生下山,同辅魏王。”

  鬼谷道:“枉了先生跋涉一遭,愚徒孙膑身故多时了。”徐甲大惊道:“得何病症身故?”鬼谷道:“他因资质驽钝,学艺六年,兵文战法一些不精,因而终日烦闷,染成气病而亡。”徐甲听了道:“非我魏君无缘,多是孙先生无福。某就此告别,回复魏王。”遂星夜回魏邦,奏上魏王道:“臣奉旨去云梦山聘取孙膑,不料此人已身故了。”魏王大惊道:“有这样事!他得何病症而亡?”

  徐甲把孙膑得病缘由说了一遍,魏王却也肯信。驸马庞涓上前道:“启上我王,孙膑不死,乃鬼谷仙师不肯放他下山,托言身故的。”魏王道:“卿何以知他不死?”庞涓道:“臣夜观星象,如孙膑真死,本命星就该坠了。今彼本命星不坠,绝无身死之理。”魏王道:“驸马既观星象,岂有差讹。”遂问徐甲:“你曾见孙膑的墓么?”徐甲道:“不曾见。”庞涓道:“坟墓既不曾见,怎么信他真死?我王还差徐甲再走一遭,一定要看孙膑坟墓,速来回复,真假便知。”

  徐甲又领旨意,星夜行到云梦山谒见鬼谷,说道:“某星夜回国,将仙师所言奏与吾主。吾主不信,说孙先生既故,必有坟墓,故着某来看验坟墓。”鬼谷就引徐甲到后山,果见一所坟墓,墓前立个碑,碑上写“燕国孙膑寄葬之墓”。徐甲看了一会:“孙先生果真死了。”遂别鬼谷。

  翌日,奏魏王道:“臣领旨去看孙膑坟墓,真是身死,坟墓现存,墓前立一碑,碑上书‘燕国孙膑寄葬之墓’。”魏王听了,信以为真。庞涓又上前道:“臣连日又观星象,孙膑断乎不死。可将徐甲定一个罪名,他才肯尽心去宣他下山。”魏王道:“孙膑既死,苦苦要他怎的,难道海内再无贤人?”庞涓道:“非臣苦苦要他,奈他法术神奇,无人可比。我国若错过了,明日用于别国,我魏必受其祸。”魏王沉吟半晌道:“卿言亦是。如今将徐甲定什么罪?”庞涓道:“我主可将徐甲一门老幼通拿来监禁南牢,再差徐甲前去。若宣得孙膑下山,不但饶他一家性命,并升徐甲官职三级,如仍然空身回来,将他一门老幼尽行杀戮,徐甲凌迟处死。”魏王听了,竟传旨差官将徐甲家属百余口一并拿来,监入南牢,仍遣徐甲前去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回金銮殿孙膑来朝演武场庞涓败阵

  却说徐甲一路去,泪如泉涌。及行到云梦山谒见鬼谷,鬼谷道:“先生连来三次,又要说什么?”徐甲哭道:“仙师,某知孙先生真死,不想我主听信庞涓之言,说孙先生未死,仙师不肯放他下山。如今将我满门家属百余口,通拿来监禁南牢,特着某又来,再若宣不得孙先生下山,要将我全家杀戮,某亦凌迟处死。我想一个人死了,难道又活得来?某之一死,必不能免。仙师可借碗蔬饭,待某到孙先生墓前开读诏书,献上羹饭,从头哭诉一番,好教孙先生阴灵知道,某即自尽,死亦瞑目。”

  鬼谷笑道:“先生不可如此短见也。叫道童拿蔬饭相陪前去,我随后就来。”道童拿蔬饭同徐甲来到孙膑墓前,徐甲摆下香案,献上羹饭,就把诏书开读。

  诏曰:尧舜至圣,非得贤臣何由辅翊?汤武至德,若无英贤曷能致治?孤当七雄之世,慕贤若渴。闻孙先生韬略布阵,无所不通,遣臣徐甲,奉请来朝,同扶社稷,为孤股肱。勿辜朕意。

  徐甲读罢诏书,高声道:“孙先生!某乃徐甲,奉魏王旨意,来聘先生,上山已经三次。被谗臣庞涓奏我不用心,将我家属百余口尽关南牢,死在旦夕,望先生阴灵空中鉴察。”说罢,放声大哭不住。

  孙膑在墓中,听见徐甲哭得苦楚,暗想:“他家百余口为我一人死于非命,想我到魏邦去亦无害于事,何苦害他一家。”遂用两脚把石门蹬开,走将出来。徐甲见了,又惊又喜,惊的是死的人怎么会活?喜的是就活了不怕他又死,好同下山见主,一家性命安然无事。

  那孙膑出墓来,叫道:“徐先生,难为你连来三次。我实不欲下山,恐累你一家受死,故此出来。”徐甲闻言,心欢意喜。只见鬼谷走来叫道:“徒弟,你怎违吾魇镇法术!百日之灾不肯忍耐,如今反惹下千日之灾了。你此一去,必遭刖足之祸。”孙膑惊道:“师父可救得弟子么?”鬼欲摇头道:“我难救你!此乃天数,绝躲不过。我今与你聚神镜一面,一应神煞俱在镜内。你可秘密地藏在身上,待掌权之日,临阵将此出用,凡百兵马,随心所欲。我尚有一木盒一发与你,如遇急难,打开来看。一过此灾,即掌兵权,受封将相。那时方是你用兵的时节。”孙膑接了两般物件,藏在身边,登时拜别师父,与徐甲同下山来。

  行了数日,已到宜梁城,两人同见魏王。魏王大喜道:“久仰先生盛名,愿欲一见。为何连聘三次始得相见?”孙膑道:“臣非屡召不至,因臣命犯灾厄,鬼谷师父用魇镇法术,于墓中暂时躲避,后徐甲在墓前哭诉苦楚,欲行自尽,臣心不安,因此不顾生死遂同下山,望乞赦罪。”一旁闪过庞涓,与孙膑相见,各道契阔之情。

  魏王即时释放徐甲家属还家,并升他官。又问庞涓:“孙膑今来,授他什么官职?”庞涓道:“他今日初到国中,未见奇谋,岂可便授官职?演武场有三万御营军士,弓马未熟,武艺未精,且把孙膑封为御营团练使,操练军士。待弓马熟娴,武艺精通,那时加官授职未迟。”魏王准奏,即封孙膑为御营团练使。孙膑谢恩。

  当下魏王朝散,郑安平、朱亥、徐甲、侯婴等上马同行,一路议论说:“三番五次请得孙膑下山,朝廷听了庞涓之言,将他封为团练官。我们明日早朝一齐合奏,令驾到演武场看孙膑与庞涓斗阵。孙膑得胜庞涓,还要加官与他;庞涓若胜孙膑,只这驸马之职尽够了。”众官议定回去。

  次早,魏王设朝,众官高呼拜毕,郑安平、朱亥、徐甲、侯婴等向前奏道:“我王三次才召得孙膑下山,当授其高官显爵,使孙膑得展胸中才学。今封为团练使,明日闻于外邦,只说我王轻贤慢士,纵有高人,谁肯再来?臣等今日请我王御驾到演武场,看孙膑与庞涓各摆阵势,若是认得的,赏其厚禄,加其大官,若是认不得的,罚其俸禄,以济军需。此乃赏罚大公,即使外邦,无有言说。亦惟我主参详。”魏王准奏,即传旨:令文武官员,随寡人到演武场观孙、庞斗阵。

  不片时,魏王驾到演武场,对孙膑道:“寡人闻先生精于武略,今日特求先生把新奇阵势摆与寡人先看。”孙膑领旨,下堂上马,手执令旗,马上一招,军队排开,按定方位。魏王吩咐庞涓:“你去看一看是什么阵?”

  庞涓上马来到阵前,低声问孙膑道:“大哥,你摆的是什么阵?”孙膑悄悄地对庞涓道:“兄弟,你不认得?是‘五虎靠山阵’。”庞涓听了,走到魏王面前奏道:“这阵臣曾摆过,名为‘五虎靠山阵’。”

  魏王召孙膑吩咐道:“你把别样阵再摆与寡人看。”孙膑到阵前,把令旗一展,散了五虎靠山阵,重新把令旗一招,别整军伍,换了个阵。魏王唤庞涓再去看来。庞涓又到陈前,低声问道:“大哥,这是什么阵?”孙膑道:“这阵名为‘一字长蛇阵’。”庞涓上前上奏魏王道:“臣观此阵,浅而易见,家下小厮通会摆得,名为‘一字长蛇阵’。”

  魏王不快活起来,叫侯婴:“你快去对孙膑说,把好阵势摆来。”侯婴领旨,至阵前对孙膑道:“先生,我王着你摆个好阵。先前‘五虎靠山阵’,庞涓说他曾摆过的阵,后来‘一字长蛇阵’,庞涓说他家小厮通会摆得。我王大不快活,要你把好阵势摆来。”

  孙膑听了这话,心中大恼道:“庞涓好生无理!既是你摆过的阵,家中小厮通会摆,何必两次问我?我今再摆一阵,看他怎么回!”遂把令旗一展散了队伍,重新又把阵势摆下。魏王又遣庞涓来看。庞涓走到阵前,满面堆笑,问道:“大哥,你把这阵势再对小弟说说。”孙膑道:“兄弟不要作难,这阵是你摆过的。”庞涓道:“小弟从没有摆过这阵。”孙膑道:“你不曾摆过,你家下小厮也曾摆过。”

  庞涓两耳通红,满面惭愧,暗想:“奇怪!我与魏王说这话,他怎么晓得?谁走露的消息!”翻身上堂,见魏王道:“孙膑这阵比前更丑,摆得不得名,为‘败国亡家阵’。”魏王大恼,叫宣孙膑上来。孙膑慌忙来到驾前。魏王喝道:“你怎把这‘败国亡家阵’摆出来,欺孤太甚!”孙膑道:“臣幼习兵书,不曾见兵书上有甚‘败国亡家阵’,这阵是‘九宫八卦阵’。若有人破得此阵者,臣愿认作‘败国亡家阵’,甘当重罪,便死何辞!”庞涓上前道:“小弟破得。”孙膑道:“兄弟,你若破了我的阵,把当年结义的好意通没了,可不伤了和气!”庞涓道:“大哥,除了小弟,再没个可破,还待我破。”孙膑道:“也罢!你既要破我的阵,阵东上有两个金盔金甲的人叫你,你决不可答应。”庞涓却把忠言当恶言,信口回答,即换了披挂,腾身上马,奔入垓心。

  孙膑暗把灵文讽诵,霎时雾锁云漫。庞涓心惊胆战,困在垓心,左冲右撞,并没一条出路。忽正东上果见两个金盔金甲的人叫道:“庞涓驸马,快往这边来,救你出去。”庞涓连声答应,把马加上一鞭,向东就走。四下喊声振起,孙膑取红锦索从空撂去,当头一套,庞涓翻身坠马。两边将台上三四百员猛将,演武堂上百十多位官僚,尽失声发笑,连魏王也忍不住。庞涓满面羞惭。

  魏王叫宣庞涓上来,庞涓强挺身子,走到魏王驾前。魏王道:“庞涓,你当日立大言牌,妄自称尊,为何今日要破孙膑的阵,反被孙膑擒捉下马?”庞涓只不做声。魏王又宣孙膑近前道:“孙先生,寡人久闻大名,今日才见神韬妙略。寡人不胜之喜,欲授卿一个大大的官。此时天色晚了,不是加官晋级时候,明日受封便了。”孙膑叩谢,魏王返驾回朝。

  却说庞涓当晚回到府中,心内忿恨,瑞莲公主问他何事不悦。庞涓也不答应。走入书房,屈指寻文,就占一卦,见今夜三更三点当有火星下界,眉头一蹙,心生一计。遂唤家将何茂才过来,吩咐道:“你如今假扮作朝廷锦衣武士,速到孙膑府内去见孙膑,只说奉朝廷旨意差来,司天台观见今夜三更时分有火星下界,请先生速去皇城门首魇镇,不可迟误。说了就回,我自有赏。万不可露出风声,说我差你去的。”

  茂才领命,连忙上马,飞奔到团练使府门首下马,径进内厅,见了孙膑,说道:“孙先生,吾乃锦衣武士,奉朝廷旨意,说司天台观见今夜三更有火星下界,请先生往皇城门首魇镇,即刻起身,不可迟误。”茂才说罢,转身上马,回报庞涓而去。

  那孙膑袖占一卦,见今夜三更时候必有火星下界,即点起三千御营军,吩咐:“一千鸣锣擂鼓,一千手执桃枝、水碗,向皇城南门首将法水洒去。我把剑往东一指,众人呐一声喊,擂一通锣鼓。剑指三通,擂三通锣鼓,呐三声喊。”众人得令。孙膑带了军士来到南头,散发披头,踏罡步斗,口含法水,把剑望东连指三通,军士连擂三通锣鼓,呐三声喊。

  时魏王在宫中酒醒,听见鸣锣擂鼓,喊杀连天,不知外面有什么事情,急问宫官是哪里作乱?宫官道:“不知是哪里?若有急事,自有声闻传报。”天晓,魏王设朝,便问众臣:“昨夜三更时候,四下鸣锣擂鼓,叫喊连天,为什么事?”庞涓奏道:“启上我王,昨夜三更,孙膑生心造反,领数千御营军,正欲攻打南门。臣闻消息,连夜出来,略施一计,才退得兵士去。”魏王大恼,欲把孙膑监入南牢,又欲把数千御营军尽行诛剿。庞涓道:“孙膑造反,罪所固宜。但御营宫有三万,其中好歹不一,知道哪几千是孙膑羽翼?不可轻动。只是孙膑初到我魏邦,将臣拿下马来,明欺我国再无良将。况且此人父母兄弟俱在燕国,诚恐轻觑朝廷,结纳军心,要谋天下,则萧墙之祸不远矣。”魏王越发焦躁,就着庞涓领五百名刀斧手,把孙膑立时绑赴云阳市上,斩首示众。

  庞涓领旨,即带刀斧手将团练使衙门密密围住。庞涓进府,孙膑不知其故,下堂迎接。庞涓道:“大哥,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昨夜来干得好事!”孙膑道:“我昨夜奉朝廷旨意,着我向皇城门首魇镇火星,别无甚事。”庞涓道:“大哥,朝廷着你魇镇火星,不曾叫你造反,怎么带领军士鸣锣擂鼓,喊杀连天,惊动魏王,连累于我,说我与你结交,接你下山,共谋天下。我再三力奏,方脱自己干系。魏王说:‘你既不知情,就着你领五百名刀斧手,把孙膑绑赴云阳市斩首回话。’今特奉旨而来。”孙膑听说,魂飞魄散。庞涓令刀斧手把孙膑绑了,赴云阳市去。不知孙膑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六回金兰契仇成刖足木盒歌数定装疯

  话说庞涓押孙膑来到云阳市上,只见愁云点点,惨雾漫漫,刀枪四下摆围,军士两相簇拥。孙膑止不住泪如雨下。庞涓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刀斧手答道:“将近午时三刻。”孙膑哀告庞涓道:“庞驸马,孙膑今日料不能活,你须念当年结义之情,略停一会,待我把心事仰天哭诉一番,到九泉之下省得做个怨鬼。”庞涓吩咐刀斧手:“且慢开刀,听他哭些什么?”孙膑仰天叫苦道:“孙膑自出燕邦,别父母,抛兄长,投师学艺,空受了三卷天书、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通救不得眼前一死。天呵!我好苦也!”说罢,越觉哭得惶。

  庞涓听了暗想:“兵书战策,我通看过,只有三卷天书、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眼里不曾看见。若得了这三卷天书,愁些什么?不要说魏邦,就是各国也无人居我之上。”遂近前对孙膑道:“大哥,小弟见你哭得苦楚,甚觉心酸。我想自朱仙镇结义之后,你我二人如同胞共母一般。大哥今日遇难,举目无亲,小弟在此,若不出一攒之力救大哥性命,枉了结义一场。你且不要哭,待我舍身抗命,去驾前苦奏一番。奏得准,大哥不要欢喜,奏得不准,大哥不要烦恼。”孙膑道:“兄弟,生受你见怜之心。若奏得准,万幸之至,慢慢报你恩处。设若奏不准,你可把一口棺木收了,念结义情分,寄个信息到燕邦去,叫我父兄知来取拾。”庞涓道:“大哥不要说那尽头话,待我去保。”

  庞涓飞骑来见魏王,奏道:“臣奉旨将孙膑押赴云阳市去处决,即想得孙膑乃燕王之甥,其父是燕国驸马,母乃燕丹公主,兄乃孙龙、孙虎,恐杀了他,明日燕国闻知,兴兵前来取讨,把什么人还他?不若留他性命,待燕国有降书来取讨,那时还他也可,不还他也可。”魏王道:“饶他不打紧,恐其日后再反叛。”庞涓道:“我王如今把他刖了双足,做个废人,便不愁他反叛。”魏王道:“怎么刖了双足?”庞涓道:“不伤他的命,将他去了十个足趾。”魏王准奏。

  庞涓径至云阳市上,见孙膑道:“大哥,朝廷饶你死罪,不饶你活罪。”孙膑道:“有什么活罪?”庞涓道:“要把大哥刖了双足。”孙膑道:“这个使不得。宁可杀我,死去做个爽快鬼,若刖了足,做个废人,在世何用?”庞涓道:“大哥,小弟只可奏一番,怎奏得两番?倘或朝廷涉起疑来,说我与你通同一路,那时连我性命也难保了。”吩咐刀斧手快些下手。众军士抬出铜铡,把孙膑捆住,将十个足趾放在铜铡中间,“披”的一声响,登时铡将下来。两旁军士个个寒心丧胆。孙膑足趾落地,血涌如泉,牙关紧闭,死了多时方才苏醒。庞涓道:“大哥,王法无情,教你受这等灾难。”吩咐左右,不要抬到别处去,竟抬到我府中,早晚好着人伏侍,喂养汤药。孙膑道:“多谢兄弟大恩,无可当报。”众军士登时把扇板门抬了孙膑,到了庞涓府内。

  庞涓回复魏王,魏王问:“孙膑放在何处?”庞涓道:“臣恐他将养好了逃往别国,放在臣边。”庞涓奏过,回到府中,吩咐家童把书院打扫洁净,好送孙先生调养。遂唤樊厨吩咐:“孙先生是我结义兄弟,胜似同胞。三餐茶饭、汤药、饮食,俱托付在你身上,小心服侍,不可怠慢。”樊厨领命。

  真个光阴过隙,日月飞光。孙膑在庞涓府内过了两月,两足十分疼痛,流脓滴血不住。多亏樊厨,每日三餐,端茶送饭,服侍汤药,甚是虔心。一日,庞涓来到书院,问孙膑道:“大哥,尊足疼痛可略止些么?”孙膑道:“兄弟,我两足疼痛难忍,脓血又不干净。”庞涓道:“大哥,你倘要移动游荡甚觉不便,我着人去做两条沉香木拐来与大哥,早晚好活动些。”当下吩咐樊厨置酒,与孙先生散闷。不多时,樊厨整治完备,庞涓与孙膑对饮。

  酒至数巡,庞涓问道:“小弟闻得人说,大哥记得三卷天书、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果真的么?”孙膑道:“真是记得。”庞涓道:“大哥肯传与小弟么?”孙膑道:“兄弟说哪里话!你我虽非同胞,已曾结义,要我传,就传与你。”庞涓听了大喜,连声说道:“多谢。”两人又吃了几杯酒,庞涓道:“大哥若果真心肯传与小弟,明日就烦大哥抄写出来,足见爱弟之情。”孙膑道:“兄弟,我与你当日在云梦山同业三年,你岂不知我的肝肺?要写,今日就写起。”庞涓笑道:“只要大哥应许,今日且酌酒,明日写起不迟。”孙膑道:“省得道我有口无心,把酒席取去了,取纸笔来,等我就写。”庞涓叫家童取文房四宝来。家童奉过纸笔,孙膑写了数行。庞涓道:“天色已晚,看不见了,大哥且歇手,明日再写,省有差错。”说罢,各归安寝。

  次日,孙膑在书院抄写天书,但足负疼痛,起起倒倒,每日写得没多。其日,庞涓朝罢,来到书院,问孙膑道:“难为大哥负痛在这里写,小弟甚不过意,可曾写下多少了?”孙膑道:“连日虽写,因歇的工夫多,十分之中还只写得三分。”庞涓道:“大哥不必上紧写,缓则不至遗失。足见美情。”两人又说些闲话,庞涓拱手而别。回到内院,瑞莲公主问道:“孙膑在书院抄写天书,曾写完么?”庞涓道:“我才去看,十分中写了三分。”公主道:“写过好些日子,才写得这些?”庞涓道:“我巴不能够写完。今日完了,明日好定计杀他;明日完了,后日好定计杀他。”公主道:“上紧催他写,那厮才肯上心。”

  不料庞涓与公主两下说话,一一被樊厨听见。原来樊厨正去打午饭米,往内院门首经过,听见这话,叹口气道:“咳!好人难做。孙膑这等待驸马,要写天书就写,驸马反生歹意,要定计杀他。”停了一会,庞涓又到书院看孙膑写天书,恰好樊厨送午饭进来。庞涓取肴馔尝一尝道:“这厮不中用,安排肴馔滋味通没有,咸不咸,淡不淡,造出这样吃食,亵慢我兄长,如亵慢我一般。”就把樊厨打了二十大棍。庞涓起身竟去。

  樊厨见庞涓去了,捶胸大哭。孙膑问道:“樊厨,你才打之时不哭,为何打后悲伤?”樊厨道:“孙先生,我不为自己受刑而哭,其实为先生悲伤。”孙膑道:“怎为我悲伤?”樊厨道:“孙先生,你还不知!我今日去打午饭米,往内院门首经过,听见驸马与公主商量,说今日写完天书,明日定计杀你,明日写完天书,后日定计杀你。你迟写完一日,多活一日;早完一日,少活一日。”孙膑不信,暗想:“这厮被打痛恨,故生言造语,要使我怪他的意思,不必介怀。”

  孙膑吃完午饭,把纸笔又写,忽几个苍蝇飞来把笔尖抱住,逐去又来,连逐三四次,那苍蝇不肯去。孙膑好生疑虑,把笔放在纸上。苍蝇向纸上抹来抹去,抹出“假疯魔”三字。孙膑见了,不解其故。

  恰好庞涓宅内一个丫头,抱着庞涓所生之子,年方三岁,名唤庞英,来书院玩耍。好似鬼使神差,那孩儿一面玩跳,口中说出一句道:“孙膑,你快写完,我家爹爹等不得要杀你哩。”丫头连忙抱了孩儿出去。

  孙膑闻言大惊道:“孩子之言断然不假,庞涓果有此意。”寻思半晌,无计可脱,忽想起前日下山,师父与我一个木盒,教我有难打开来看,如今难到了,不免打开看看。遂向身边取出木盒,揭开看时,只有一个柬帖,折作四折,帖下一个纸包。先把柬帖开看,上有两首诗。

  诗云:云梦山中鬼谷仙,教了孙膑与庞涓。兄弟刖了哥哥足,三卷天书永不传。木盒中藏几句歌,贤徒仔细用心磨。若还要出庞涓府,假做疯魔脱网罗。

  孙膑看了,痴呆半晌,原来师父也教我假作疯魔。又把纸包开看,却是些药,纸上有字道:此药可放患处。孙膑依言,如法放上,两足疼痛即止,脓血也不流了。登时变卦,把写就的天书扯得粉碎,通放口内嚼得稀烂,吞了下去。又把身上的衣服,横一块竖一块扯得破碎,披头散发,把书院内好古画、好玩器,打的打,掼的掼,一些不留,口里大呼小叫,做出万千呆状。

  家童见了,忙去报庞涓道:“孙膑在书院写天书,忽然疯魔起来,把天书扯得粉碎,吃下肚了。”庞涓道:“有这样事!”随即到书院,叫一声:“大哥!”孙膑掇起条板凳,望庞涓劈面打去。庞涓连忙闪过,叫道:“大哥!你认我是哪个?”孙膑道:“你是六丁六甲、五六揭谛、四值功曹,我正要打你!”又掇起板凳掼去。

  庞涓又闪过了,道:“这厮连我也认不得!”吩咐家童取一碗饭、一碗粪放他面前,看他吃哪一样。家童登时拿一碗饭、一碗粪,放在孙膑面前。孙膑拿起粪来,把饭一浇,使个鬼神搬运法,通掇运了开去。

  庞涓道:“这厮当初发誓之时,说有书不同读,有艺不同学,永远为禽兽之类。可知他有昧心,如今受此现报。”遂吩咐家童道:“不知这厮真疯假疯,且把铁索锁他,押去后花园内。”家童领命,拿条铁索把他索了,押去后花园内,受了罗网之灾。樊厨暗暗拿些茶饭与他充饥,孙膑心内不胜感激。

  朝去暮来,到了初冬时候。是夜,月明之下,孙膑手指一株小松树,口吟一首诗道:眼见孤松数尺高,庞涓觑我作蓬蒿。有朝透入青霄内,七国擎天柱一条。

  正吟之间,闻得空中有人叫道:“孙先生,吟得好诗也!”孙膑抬头看时,见一位先生面如敷粉,眼若含星,身穿素服,头戴方巾,从空坠云而下。孙膑叫道:“师父,救我一救。”

  先生道:“孙先生,我非别人,乃尉缭先生徒弟王敖,闻你有难,特来看你。你不要心焦,该有千日罗网之灾。我如今去云游六国,晓谕各邦,如有缘有分的,把你盗出宜梁城。那时,扶一邦,定一国,你就好了。”说罢,依旧腾云而去。

  又过几日,是瑞莲公主寿诞。朝中文武,一大早打发夫人、小姐来上寿。前厅庞涓与文武饮宴,后厅公主与众女客饮宴。那夫人、小姐身边,各带几个丫环使婢,共有三四十人,乘着夫人、小姐饮宴,一齐到花园耍耍。来到花园门首,见两扇门紧锁。那些女婢,各有夫人、小姐的钥匙,你的开不得,我的开不得,换来换去,刚刚一个凑巧,把锁开了,一齐进了园门。孙膑见众使女来,用隐身法脱出园门,高呼大叫,嚷将出来。前厅文武各官齐问道:“驸马府中什么人这等吵嚷?”

  庞涓道:“是孙膑那厮!他疯魔了,被我锁禁花园内,不知怎的走得出来。”众官道:“他既疯魔了,在这里也不便,可不打发他去?”庞涓道:“我恐怕他是假疯,所以锁禁在内。”众官道:“驸马难道真疯假疯通看不出?叫他出来,待我等看看。”庞涓唤左右叫孙膑来。孙膑不知哪里寻个红柬帖,做了一面旗拿在手里,拐将出来,口里乱叫。

  众官一看,见他面黄肌瘦,散发披头,衣衫粉碎,狂言妄语,一齐对庞涓道:“驸马,看他这等模样,难道说得是假疯?留他在此无益,趁早打发他去了罢。”庞涓道:“既是列位讲,就打发他去。”遂令左右,快把孙膑打发出去。众人把孙膑乱推出去,孙膑偏要挣将进来,推了多时方才推出,闭了大门。孙膑越发装个真疯,拿起两块石头,向大门一起一落,打了一会,大叫道:“庞涓!快些开门,放我进去。我要到花园玩耍。”叫了又打,打了又叫,里面只不开门。

  孙膑从此就在人家屋檐下蹲身,日间与市上小儿抛砖弄瓦,夜间与猎犬同眠。庞涓看见他如此,心头也转了些。孙膑在街上,凡见官员经过,拿起污泥瓦屑,不管身上马上,乱打将去。那些众官员遽被他侮弄,甚是懊恼,要计较他,奈他是个疯魔无用之物,只索罢休。

  一日,庞涓入朝,孙膑看见,抓两手粪劈面撒来。庞涓大怒,令从人赶去,那些从人皆受了些腌渍。庞涓快马加鞭,才脱得去。朝罢,众官问庞涓道:“驸马今日为何不乐?”庞涓道:“适才在街上遇着孙膑,撒了许多粪,为此不乐。”众官道:“我等每日遇着,亦被他把污泥瓦屑打来,这也无可奈何。何不吩咐地方,驱逐他去。”庞涓道:“列位,不妨事,待我想个计较出来。”不知庞涓想出什么计较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回百花园中冤孽箭卑田院里祝融灾

  却说庞涓别了众官,回到府中设想一计,着人到卑田院叫个丐头来,吩咐道:“这疯魔孙膑,与我领到卑田院去好生看管,三年不许放他出来,若放他出门,一院人都加重罪。”丐头领命,把孙膑带入卑田院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秦国孝公一日早朝,黄门奏道:“朝门外有一道人,大哭三声,大笑三声,不知何故?”孝公叫宣进来,问道:“你是哪里道人?为甚在朝门外大哭三声,大笑三声?”道人道:“臣夷山尉缭徒弟王敖。哭三声,哭的燕邦孙膑。他投云梦山鬼谷仙师处学艺,受得三卷天书、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能呼风唤雨,驱石为兵。庞涓与他结义同业,今在魏邦做了驸马,犹恐孙膑日后下山扶助别邦,低他名望,差官往云梦山连走三次,苦赚孙膑入魏,把他刖了双足,受了罗网之灾。笑三声者,笑天下诸侯不识高贤。如有人至魏邦,盗出孙腔者,愁甚江山不稳,社稷不宁?因此贫道遍告诸邦,不可失此英雄。”

  秦孝公道:“朕岂知有此高人埋藏魏邦?非君晓谕,可不错过?”一面令光禄寺款待王敖,一面问群臣谁能入魏邦盗取孙膑?闪过武安君白起,奏道:“臣可去得。”秦王问:“你怎样去?”白起道:“当日庞涓妄自尊大,立大言牌,催趱各国进奉。我主如今修下降书表章,不与他货礼,只说纳降入魏,管取盗出孙膑。”

  秦王准奏,即备降表,打发白起径往魏邦。白起见魏王奏道:“臣秦白起。当日庞驸马立大言牌,催趱各国进奉,寡君因邦国空虚,乏物进奉,差臣特奉降表,权为献敬之礼。”魏王大喜,收了降表,待白起茶饭。白起辞驾出朝,扮作白衣秀士,到卑田院探访孙膑。见卑田院乞丐上千,不知哪个是孙膑。

  行到矮檐下,见一丐子拄着双拐,口中歌:山川毓秀生英俊,父子家声名世振。抛离父母访名师,云梦山中修道行。受得天书六甲文,驱雷掣电召天神。呼风唤雨击冰雹,等闲撒豆成军兵。讵知运艰逢灾殃,陷入天罗并地网。不患邪兮不患疯,只为阴谋施恶障。谁知度日如度年,守厄持灾过此愆。谁施妙药正吾病,满焚炉香谢上天。

  白起听了便问道:“足下敢是孙膑先生乎?”孙膑道:“白大人,你若不听此歌,永世亦不知我是孙膑。”白起道:“奇怪!我又不曾道姓道名,先生为何知我?今先生既知未来过去之事,可知我今日到此何干?”孙膑微笑低声道:“大人是奉秦王旨,要盗我出城。”白起大笑道:“孙先生,你真有先见之明,其实为此而来。”

  孙膑道:“空劳大人跋涉,奈我千日之灾未满,不可脱去。况庞涓不时差人察听,倘泄了风声,即酿祸矣。大人请回,拜上秦王,待孙膑守满千日灾,再助一臂力可也。”白起见孙膑不肯去,只得辞别回秦。

  再说王敖,不日来到楚国,晓谕楚王。楚王即着黄歇假以纳贡,入魏盗取孙膑,亦不得。王敖又到韩国与赵国,晓谕韩王、赵王。韩王遣张奢,赵王遣廉颇,俱托贡献入魏,又盗不得孙膑。王敖一连晓谕四国,四国通盗孙膑不去,看起来总是四国不该得此高人。

  且说庞涓,几番与朱亥商量要害孙膑,朱亥每每不然其言。一日,朱亥来到卑田院看望孙膑,见孙膑卧于矮檐石上,拍手闲吟道:孤高百尺一株松,蔽云遮日触苍空。枝柯茂盛生吴楚,枝叶盘桓燕赵宫。碧叶枝枝迎彩凤,青柯曲曲卧苍龙。若逢天地光明照,散漫清香七国中。有一樵夫无耳目,手中握定无情斧。东崖砍倒栋梁材,枝叶不堪盖茅屋。又好哭时又好笑,朝朝日日檐前叫。浅潭三尺锦鳞鱼,谁人肯把丝纶钓。人不采时我不采,到处只嫌天地窄。若把困鱼救出来,敢与蛟龙争大海。

  朱亥听罢,轻轻问道:“先生得非佯狂乎?”孙膑不答。朱亥道:“先生无惊,某乃朱亥。庞涓每与某商量,要定计害先生,某再三不从,先生可要防备。”孙膑道:“既承大人报我,我亦报大人,目下大人有百日灾难到了。”朱亥变色道:“先生,可避得过么?”孙膑道:“你速躲避一百日,方保无事。”

  朱亥作别回家,说与夫人刘氏得知。刘氏道:“孙膑习学鬼谷,必知先天之数,此言不可不信,依他躲避百日。明早,待我进朝起奏,只说你染病沉重,不得朝贺便了。”计议停当,次早,魏王设朝,刘夫人至驾前奏道:“臣夫朱亥,染病危笃,有失朝贺,望乞怜念。”魏王准奏,朱亥遂不进朝,在家躲难,过了九十九日。

  这日,与夫人道:“好了,百日之灾,明日脱了,在家坐了三个多月,好生气闷,今日去外面走走。”刘夫人道:“有心躲避百日,哪在乎这一日,过了明日,出去走罢。”朱亥道:“也罢,只到后花园中消遣会儿。”刘夫人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

  朱亥来到园中,见一老鸦歇在墙上,对着朱亥叫了几声。朱亥不快活道:“这怪物偏对我叫,待我送它性命。”遂取了弓箭,对它一箭射去,倒不曾射着老鸦,径往间壁墙上射去。

  原来间壁是郑安平丞相家的百花园。郑安平一个小女,名唤爱莲,年十七岁,生得描不成,画不就,郑安平极其珍爱。这日,小姐带几个侍儿到园中打秋千耍子,才上得秋千架,被间壁里一箭射过来,正中心窝,翻下架子,倒在地上。众侍儿上前,拽箭的拽箭,叫唤的叫唤,可怜一个花朵般小姐,霎时做了黄泉之鬼。

  众侍儿唬得魂飞天外,不知这箭哪里射来。只见间壁朱家墙上有一步梯儿,站个小女,问道:“我家一枝箭,射在你家园里,可曾见来?”众侍儿道:“原来是你家射过来的,把我家小姐射死了。这般好邻舍!要打人命官司哩!”即拿着这枝箭,跑到府中,报与郑安平道:“祸事来了!小姐到花园闲耍,被间壁朱家园里射箭过来,把小姐射死了。”

  郑安平大惊,赶到花园,果见小姐死在秋千架下,泪落如泉,大叫道:“朱亥!你诈病在家,打量谋反,操演弓马,把我女儿射死了!”遂上了马,径到朝门首喊起屈来。君王宣入,郑安平道:“朱亥诈病在家,操演弓马,心生谋反,将臣女儿一箭射死了。”魏王道:“有这样事!”即着武士捉拿朱亥来。

  霎时,朱亥拿到驾前。魏王问道:“朱亥!你怎诈病在家,操演弓马,无故射死郑安平之女,当得何罪?”朱亥道:“臣该万死!臣染病在家才好,昨来到花园,见墙上一怪鸟对臣连叫不止,臣取弓箭射鸟,不期射在那边而误伤郑女,望鉴其情。”魏王道:“误伤人命,也当抵罪。但天时不早,寡人要往天神庙祈雨,且押去监候南牢,另日审问。”

  是日,朱亥夫人刘氏见朝廷拿了朱亥去,遂心生一计,唤了家童到卑田院,以散钱为由,来见孙膑。院中乞丐众多,不知哪个为孙膑?回头看时,见一人拄着沉香木拐,站立矮檐下,不来讨钱。夫人叫家童取十文钱放他面前。孙膑道:“生受夫人。”夫人问:“你是何人?”孙膑道:“我是孙膑。前次我对朱大人说,有百日灾难,当躲一躲。不料他不依我说,如今被禁南牢。”夫人听说,忙下拜道:“我因要见师父,以散钱为由,望师父救我夫君一命,感恩不浅。”孙膑道:“夫人就回,我自有处。”夫人即便回家。

  其夜三更天气,孙膑在院内按定天甲灵文、地甲灵文,手捻秘诀,望空拂一下袍袖,喝声:“齐来!”忽见东南上一声响亮,滚下斗来大一块红轮,西南上又一声响亮,滚下斗来大一块白轮,孙膑俱收入袖内。这两轮,就是金乌、玉兔,通被孙膑收了。

  次日,魏王设朝,众臣朝拜毕。魏王问道:“寡人每日设朝,天已大明,今日为何这等昏暗,看什么时候了?”司天官奏道:“辰时了。”魏王道:“古怪,辰时怎么不见日色?”众官道:“今日不止朝内昏暗,城里城外俱一般不明。”魏王大骇,问众官:“这什么缘故?”众官俱没回答。

  魏王沉吟良久,道:“莫非牢中有冤枉之人,寡人当放郊天大赦。”魏王即颁赦书,一应大小监牢,毋论轻重囚徒、已发觉未发觉、已结正未结正者,尽可赦免。孙膑又在卑田院作法,霎时红轮照耀,日月还光。魏王大喜。

  那朱亥遇赦出了南牢,魏王仍旧复还官职。朱亥回到府中见了夫人,抱头痛哭。夫人道:“这是你不信阴阳,致招此祸。你道今日谁救你来?”朱亥道:“天恩大赦,幸脱此灾。”夫人道:“你还不知,是我亲到卑田院,以散钱为由,求孙师父解救。孙师父作法,收了日月,天地不明,朝廷才颁下郊天大赦。”朱亥惊讶道:“果有此事!这般说,孙先生如我重生父母一般,如何报他?”夫人道:“你今可把孙先生接到家里,早晚奉养他,有事又好与他计较。”朱亥道:“此言有理。只是我到卑田院去不免走漏消息,如今怎么样处?”夫人道:“我有一计。可做几石米饭抬到卑田院,只说大人患病之时,曾许下设牢心愿。今朝廷大赦,轻重囚徒通放去了,如今许到卑田院散与贫人,准过设牢之愿,就可暗暗拜谢孙先生,并接他到家下来。”朱亥道:“此计甚妙。”到了明日,造了五石米饭,着几个家童担了,径到卑田院,刘夫人亲来散饭。少顷,将次散完,夫人趱到矮檐下,悄悄对孙膑道:“多亏师父救我丈夫一命,我夫自要来拜谢,恐耳目昭彰,以此特着妾来,托言散饭,要请师父到我家去住。”孙膑道:“多谢夫人。我今日未可动身,待月半后戊午日,可约先生到吴起庙中等我。”刘夫人道:“师父为何要到那时?”孙膑道:“那日庞涓定计放火烧院,害我性命。我便脱身好走,只做烧死了,使他不疑,随即到府上来,亦不得走透消息。”刘夫人就别孙膑回府。

  朝去暮来,不觉到月半后戊午日。朱亥领家童悄悄到吴起庙中等候。渐至日暮,孙膑在院里口诵六甲灵文,望空中拂下袍袖。须臾,天昏地暗,黑雾迷漫。孙膑拄了沉香木拐,拐啊拐的,拐到吴起庙中,与朱亥相见。朱亥倒身拜谢,就要请孙膑回家。孙膑道:“再停些时,待庞涓放了火,便好同走。”两个坐在庙中闲话。

  到了二更时分,庞涓率领多人,都带着芦苇、干柴、引火之物,来到卑田院,锁上大门,四面放起火来。只见烈焰腾空,喊声震地,把那卑田院霎时化作瓦砾场。可怜院里上千无辜乞丐,个个烧死。那孙膑一见火起,就与朱亥同回府了。少顷火熄,庞涓心满意足,自谓孙膑必遭火死,率了众人,依然回去。

  次早,魏王设朝。诸臣奏道:“夜来卑田院失火,一院千数乞丐尽皆烧死。”魏王大惊道:“有这样事!这火从何而起?”庞涓道:“这火必是孙膑放的。他一面放火,一面乘机逃走,只做烧死,令人不疑。我王如今速速吩咐各门,画影图形,多差军人昼夜防守,不可放走孙膑。”魏王准奏,传示各门,将孙膑画影图形,昼夜防守不提。

  却说燕王一日升殿,王敖又到朝门首,连哭三声,连笑三声。百官奏闻,燕王叫宣进来,问以哭笑之故。王敖道:“臣夷山尉缭子徒弟王敖。大哭三声者,为我王驾前孙驸马之子孙膑,投云梦山鬼谷处学艺,韬略战阵无般不谙,又能呼风唤雨、撒豆成兵。庞涓恐其下山扶助别国,灭其名望,差徐甲连请三次,赚彼入魏,刖了双足,受了罗网之灾。连笑三声者,笑天下诸侯,轻贤慢士,不识高人。如有到魏盗出孙膑者,何虑天下不归?方才贫道为此晓谕各国,不知哪一国洪福,得遇此人。”燕王大喜道:“若非先生示教,险些失此擎天柱。”即吩咐近侍,送王敖到光禄寺茶饭。遂问群臣,谁能往魏国盗取孙膑?言未了,班中闪出一员官来,上前启奏。毕竟这官不知姓甚名谁?怎生盗得孙膑入燕?再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八回征魏国假两邦旗号退燕兵赌百锭黄金

  原来那官就是孙膑之父孙操,上前奏道:“启上我王,孙膑是臣之子。我王要去盗他,只消臣带了两个孩儿,领三万人马,到魏邦名正言顺讨了孙膑回来。”燕王道:“倘魏王被庞涓间阻,不放孙膑回来,怎生区处?”孙操道:“庞涓若有阻挡,誓当先取其首,为魏国除奸可也。”燕王大喜,就令孙操起兵。

  次日,孙操带着孙龙、孙虎,领三万人马径离幽州,往魏进发。这番出兵,人强马壮,器械鲜明。行了多日,到了宜梁界口,孙操传令,安营于十里之外。父子营中商量道:“兵不厌诈,如今屯作三营,一营扯起秦国旗号,一营扯起楚国旗号,一营扯起燕国旗号。”计议已定,孙操道:“孙龙领一万人马扮作秦军,打白起旗号;孙虎领一万人马扮作楚军,打黄歇旗号,俱在中道埋伏。我自带一万人马,当先出阵。待与庞涓交锋之际,两哨伏兵一齐杀入。彼兵乱,必败矣。”孙龙、孙虎得令,各领兵埋伏。

  孙操亲领一支兵马到宜梁城下,令军士大叫道:“快送燕国三公子孙膑出来,万事全休。若道半个不字,杀进城中,将你一国人民不留一个!”巡城官连忙飞报入朝。魏王闻报,遂问庞涓:“如今燕国孙操领兵在城外,取讨孙膑,如之奈何?”庞涓道:“我王勿忧。臣料孙操不过匹夫之勇,何足为虑。待臣领兵出城,生擒那厮。”遂辞魏王,领兵三万出城迎敌。”孙操道:“庞涓!我今来不为争城掠地,只要送出我孩儿孙膑还我,免致燕、魏成仇。”庞涓道:“不还你怎的?”孙操道:“不还孙膑,先斩汝头,后剿魏国。”庞涓大怒,举刀劈面相迎。

  正战之间,忽见得左哨里一队人马杀出,旗号写秦国白起;右哨里一队人马杀出,旗号写楚国黄歇。庞涓见秦、楚合兵,心中惊惧。暗想:“秦、楚二国兵马相助,我这里寡不敌众,如何取胜?”虚架一刀,转马就走。孙操大杀一阵,得胜回营。且说庞涓逃得入城,见魏王说:“臣与孙操交战,不料那厮借了秦、楚二国人马,埋伏中道,杀入阵来。臣兵寡不敌众,只得折了人马,逃阵回来。”魏王大怒道:“你当日立大言牌,自夸天下有一无二。今三路兵出就不能抵敌,逃阵而回,可不被别邦轻视!”说犹未了,忽见探马来报,说打听得只有燕国兵马,并没秦、楚二国人马,孙操要振军威使的诡计,假张秦、楚二国的旗号。庞涓道:“有这样事,我反中了那厮之计,明日定擒此贼!”魏王散了文武。

  且说朱亥回府,见了孙膑,就把庞涓与孙操交战始末说了一遍,并道:“今庞涓闻令尊是用诡计,假张秦、楚二国旗号,明日决要再战。”说罢,日已暮了,两人散去不提。

  却说次日早朝,庞涓披挂停当,奏魏王道:“臣昨日误中孙操诡计,不能取胜,今日誓必生擒那厮。”遂领兵出城,与孙操大战。

  原来孙膑其时在朱亥花园内,观看燕、魏交锋两边杀气,只见魏邦杀气愈猛,燕邦内杀气渐衰。孙膑即按定六甲灵文,口中默默诵念。霎时,雷击电闪,走石飞沙,半空中降下碗大冰雹,乱打将去,只伤得魏邦人马,不伤燕邦士卒。一顿冰雹,打得庞涓鼻青嘴肿,大败逃回进城。孙操父子见雾中神圣助阵,十分欢喜,得胜回营。

  那庞涓逃回,见魏王道:“臣与孙操交战,正要擒拿,不知那厮有何法术,半空中降下碗大冰雹,往下打来,只伤我魏国人马,那厮人马一个不伤。臣也被他打坏了,委实不能胜。”魏王大怒,骂庞涓不肯竭力,退入宫去,众多文武遂散。

  朱亥回到府中,孙膑问道:“大人,今日庞涓与老父厮战,不知哪家胜了?”朱亥道:“恭敬!今日又是令尊大胜,庞涓大败。”就把孙操作法得胜情形说了一遍。孙膑听了,微微冷笑。朱亥吩咐置酒,与孙膑同饮。饮酒中间,朱亥叹道:“两国相并,燕兵不退,不知几时才得安静?”孙膑道:“要我老父退兵,甚是容易。这场功,管取做在大人身上。大人明日可去奏上魏王,出城退兵便了。”朱亥摇头道:“学生弓马欠熟,武艺欠精,如何能退兵?”孙膑道:“大人肯去,不费一刀,不用一卒,只消我写一个简帖与大人带去。只要明日入奏魏王,打算些说话。倘魏王问你退兵之法,你说:‘臣不与他武斗,只与他文劝。’倘魏王问你如何文劝?你说:‘孙膑明于五遁,神法太高,踪迹不定,他要见人极易,人要见他最难。暂且退兵回燕,宽限一年,寻着孙膑送还。一年内如无孙膑,任从起兵征伐。’庞涓听见,必然笑你。你就说:‘驸马不要笑我。我若退不得燕兵,情愿输颗首级与你。我倘然把燕兵退去,你输什么与我?’庞涓必许你一百锭黄金。你就与他赌。”

  朱亥道:“设使退不得令尊兵马,无辜输了个首级。”孙膑道:“大人放心。老父见我亲笔书柬,哪有不退兵之理?况我在府中搅扰多日,无些报答,明日且取庞涓的金,将公报私,与大人垫箱也好。”朱亥欢喜。

  次日入朝,魏王问群臣道:“燕兵猖披,势不可当。众文武中谁敢临阵取胜?”朱亥应声道:“臣朱亥敢退燕兵。”魏王道:“你武艺不甚高强,恐难与对敌。”朱亥道:“臣退燕兵自有妙法,不用厮杀,与他几句话,与孙操文讲和好,他必退兵去。”魏王问道:“怎与他文讲?”朱亥道:“臣见孙操,说你家公子明于五遁,神通高妙,踪迹不定,他要见人甚易,人要见他实难。大人暂且退兵,宽限一年,待我国寻着孙膑送还。如过期爽约,任从领兵取讨。”魏王道:“果去说得他退兵,重加升赏。”庞涓在旁,呵呵大笑。魏王问庞涓:“你笑什么?”庞涓道:“孙操那厮狡诈异常,怎肯听这迂腐之言退兵回去!”朱亥道:“驸马不要笑人。倘若被我说几句话,他肯退兵回,赌什么与我?”庞涓道:“你若果能退孙操兵,我输你二十锭黄金。你若退不得兵,输什么与我?”朱亥道:“若退不得兵,就把我首级输与你。”庞涓道:“你若肯输首级,我情愿把一百锭黄金与你赌赛。”朱亥便奏魏王道:“望我王命一员官做个明证,保这百锭金子。”魏王就着郑安平作保。郑安平出班道:“臣等要你两个在我王驾前写一张军令状,各附画押,臣才可保。”魏王道:“卿言有理。”当下朱亥、庞涓动笔就写,各附画押,付郑安平收下。

  朱亥待退了朝,回家带了孙膑书,令十数个军士跟随,出宜梁城,径到孙操营门首下马。旗牌官一把扭住,只道是奸细,便带进见孙操。孙操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朱亥道:“某乃魏邦丞相朱亥,奉魏王命,差来与大人讲和。”孙操道:“怎样讲和?”朱亥道:“今有三公子,法明五遁,神通元妙,踪迹不定,他见人甚易,人见他甚难。今请大人收兵回国,宽限一年,寻着公子,送到燕国。如一年内不还,那时兴兵征战,两无怨心。”孙操道:“那有什么凭据?”朱亥道:“我无甚凭。求大人屏去左右,还有一言相告。”孙操即叫左右退后。

  朱亥袖中取出孙膑书,送与孙操。孙操拆开,认得是孙膑笔迹,仔细念来:知父兴师入魏,为儿负屈根原。儿深感朱亥救出,隐藏宅院。庞贼深仇终报。今祈老父,休兵敛甲,回燕有日,高堂聚首。父亲大人膝下男膑百拜

  孙操看罢,大喜道:“原来小儿蒙大人垂怜救留,正是深恩难报,我就退兵。”登时传令,打起回兵旗号。那些兵马一齐起身,径回燕国。

  朱亥看了大喜,策马入城,奏魏王道:“臣蒙我主洪福,把孙操人马通退去了。”魏王大喜。庞涓在旁满面羞愧,不敢作声。郑安平道:“驸马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他若输了,决要在我身上杀首级与你。你今输了,要在我身上取一百锭金子与他。”登时,庞涓脸红眼白变了色,没奈何只得回府取百锭金子与朱亥。郑安平当众焚了那张军令状。魏王又赐朱亥绫锦缎帛、金花御酒。朱亥谢恩出朝,回到府中拜谢孙膑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庞涓输了百锭金,好生焦躁,直去坐在厅上,心中暗忖:“朱亥怎么几句言语,孙操就肯退兵?其中必有缘故。”至夜静更深,走到后花园内,抬头向天上一看,见孙膑本命星正照朱亥府中。庞涓道:“呀!朱亥那厮原来把孙膑藏匿在家,暗通燕国,书信来往,所以孙操便肯退兵回去。那厮可恨!我明日奏与朝廷知道,差些军士把朱亥府门四下围住,仔细搜去。若拿得孙膑出来,朱亥一家人口说不得要死了。”

  黑夜,孙膑正与朱亥饮酒,朱亥忽然打个喷嚏,孙膑道:“大人这喷嚏打得不好,明日庞涓入朝奏王,要起军来围住府门搜我。”朱亥大惊道:“这事倒怎么好?”孙膑道:“不妨事。明日他来时,不可害怕,吩咐一家老幼,不要慌张。我自有藏身之法,任他各处搜寻,决不落他的手。”朱亥口中勉强答应,心上却放不下。

  次早,魏王设朝,庞涓奏道:“启上我王,臣夜观天象,见孙膑本命星照在朱亥府中,却是朱亥把孙膑隐匿在家,暗与燕邦书信往来,以此孙操退兵回去。臣今日特来奏过我王,起军围了朱亥家,要去搜出孙膑来。”魏王道:“孙膑果在他家,你去搜出来,朱亥欺君之罪不消说起,自应承受。万一搜不出孙膑,可不反受朱亥一场没趣?”庞涓道:“孙膑现藏在他家,不怕他走了去,臣决要搜寻拿来。”魏王见他坚执要去,只得准奏。

  庞涓就带了军士来到朱亥门首,前后密密围住,下马行至府中,朱亥迎着道:“驸马今日到舍下何事?”庞涓道:“朱亥,你把孙膑藏在家,暗与燕邦书信往来,迹同谋叛,佯退孙操人马,骗我百锭金子,如今奉旨到你家搜寻孙膑去,要将你全家杀戮。”朱亥道:“驸马,孙膑果在我家,搜出自然受罪,不必说了。倘搜不出,你也难出我的门。”庞涓不由分说,叫众军士登楼上阁,库房、寝房、内院、厢廊各去搜了又搜,共搜了七八遍,哪里见孙膑?庞涓暗想:“必是走了风气,那贼预先往别处躲去。”吩咐军士仔细再搜。那些军士把那天井里大长石板通翻转来了,花园里老大树根都掘起了,哪里搜得出?

  搜了一日,庞涓也觉没趣,不别朱亥,径带军士回朝。魏王问道:“孙膑搜出了么?”庞涓道:“不知哪个走了消息,躲藏别处去了。”魏王道:“你说孙膑现在朱亥家,及至去搜又搜不出,分明胡言诳奏,侮主欺君。”庞涓再不敢饶舌,只得退朝回去。说那朱亥,见庞涓搜不出孙膑,扫兴而回,便与刘夫人说:“庞涓没趣,回了。不知孙先生藏在何处?”忽背后叫道:“我在这里!”不知孙膑哪里出来?再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回孙膑用计藏木柜庞涓被屈受披麻

  却说朱亥听得孙膑声音,急回头来,见孙膑在背后,遂问道:“先生躲在哪里?”孙膑道:“我在香案底下。”朱亥不信道:“香案下翻来覆去搜了几遍,不见先生。”孙膑微笑道:“我明于五遁,遇金金遁,遇木木遁,遇水水遁,遇火火遁,遇土土遁,适遁于木,所以搜我不着。”朱亥道:“先生真神人也!”吩咐家童摆酒相庆。

  说那庞涓被魏王发作,回到府中,甚不快活,暗想:“昨夜孙膑本命星明明照在朱亥家,为何搜寻不出?今夜再去看他本命星照在哪里?”回到花园,抬头观看,孙膑本命星端只照在朱亥府中。庞涓暗想:“我明早不要奏知朝廷,省得走漏消息,悄悄带了家将,再到朱亥家搜一遍,出其不意,难道也藏过了?”算计已定,转到厅上,连夜点齐一百名家将,只候天明就行。

  说那孙膑,正与朱亥饮酒。孙膑道:“我今再占一卦,看庞涓还来不来?”即屈指寻文,对朱亥道:“大人,庞涓心犹不死,明早还要来搜。大人可收拾一间空房,抬一口木柜放在中间,柜中放了砖头瓦屑,上了锁,用了印信封皮,把房门亦封锁,钥匙交与管家婆。只要叫出管家婆来,等我吩咐她言语。”朱亥一面依计行事,一面唤一个六十余岁的管家婆出来。孙膑叫近前,附耳低声说如此如此。管家婆应了晓得,遂走了去。

  孙膑又向朱亥耳边说:“如此如此,不怕他不换一柜金银与你。”朱亥领受孙膑之计,各回寝室。

  天晓,庞涓果带百十名家将径至朱亥府中。朱亥出来相见道:“庞驸马,你昨日搜了一日,是搜不出孙膑,今日又来则甚?”庞涓道:“你昨日把孙膑藏过了,今日特来细搜一搜。”朱亥道:“驸马,你既要搜,难道不教你搜?只是再搜不出,你我难好开交。”庞涓吩咐众人从大门搜起,直搜到后院,前后左右,各各搜遍,绝搜不出孙膑。

  庞涓到内厅后,见旁边一所空房封锁牢固,便问道:“什么房?”朱亥道:“是库房。”庞涓道:“里面藏什么东西?”朱亥道:“里面藏的通是金银器皿,就是前日赢驸马的百锭金子,亦藏在内。”庞涓道:“其中有弊!孙膑决藏在里面,快开来我看!”朱亥道:“财帛库房,怎肯轻易开与人看!”庞涓执意要开,朱亥没奈何,叫管家婆取钥匙来。管家婆一边走一边絮聒道:“这人不达道理,人家财帛库房,怎么硬要开看!”庞涓听见大恼,把那婆子拽过掀翻在地,拳打脚踢,打了一顿。

  婆子不敢啼哭,正去动手开门,只听得里面孙膑说道:“管家婆!昨日来你家你不曾开门,今日你开了,看不害了我的性命?”庞涓听了暗喜:“孙膑藏在里面,反与我说是财帛库,如若不是我搜得细,不又被他瞒过了?如今插翅也难飞去了。”管家婆开了门,庞涓先走进去四下一看,不见孙膑,只有一口大木柜,上面封锁牢固。庞涓道:“孙膑决躲在柜里,开来我看。”朱亥道:“这柜里正是金银器皿,怎肯开与人看?”忽柜里又做声道:“朱大人,千万不要开,等我再活几日。”庞涓气起来道:“明明孙膑说话响,还要替他遮掩!”叫众人连这柜抬上朝去。众人进房,一齐抬了就走。

  朱亥顿脚捶胸,大叫冤屈道:“庞涓,你太无理!假托搜孙膑名头,把我一柜金银器皿都抬了去。”登时赶到朝门,魏王正坐朝,朱亥进前奏道:“启上我王:庞涓托搜孙膑为因,昨来搜了一日,今日天未明,又带百数家将到臣家里,抢入库房,见财起意,把一柜金银器皿通抬了去,望我主矜矜,财物给还,恩同天地。”魏王道:“有此异事!你可候着,等他进朝来,看他怎么说?”且说庞涓叫众家将抬了大柜,紧紧跟随在后,听得孙膑在柜里叫道:“庞驸马!我当日与你八拜为交,同师学艺,有甚亏负你,今日恁下毒手!”庞涓道:“我吃你哄得够了,一同见驾去。”孙膑在柜里言三语四,直说到朝门首。庞涓先去见了魏王。魏王问道:“你怎么托搜孙膑之名,把朱亥通柜金银器皿抬了回去?”庞涓道:“臣岂不知理法,敢抬他一柜金银?只因朱亥把孙膑藏在柜内,假说是金银器皿,以此着人抬来驾前,当面开看。”魏王道:“你怎知里面是孙膑?”庞涓道:“抬在路中有说话响。”魏王道:“那柜抬进来!”众人把柜就抬到殿上,揭去封皮,打开锁一看,也不是孙膑,也不是金银器皿,却是一柜砖石瓦屑。

  朱亥在殿上叫苦道:“庞驸马,你太狠心!把我一柜金银器皿,换了砖石瓦屑,与强盗何异?”两班文武看了,各不平心,一齐奏道:“分明是庞驸马换了他的!朱亥入朝奏王已有半日,他却才来,莫说一柜,十柜也换过了。”魏王大恼道:“庞涓!你贪财枉法,私换金银,该得何罪?”庞涓道:“臣一路跟来,又不曾抬回家去,怎说是臣换了!”魏王道:“还要抵赖!朱亥来奏寡人已是半日,你却才来。你说孙膑在柜里说话响,怎么开来是砖石瓦屑?难道砖瓦也会说话?眼见是你换了,快拿出来还他。”庞涓浑身有口也难分说。

  群臣见庞涓呆住,一发认定是他换了,一齐开口道:“庞驸马,扭来扭去,总扭理不过,既是你换他的,名正言顺,要你还他。”庞涓被众官指说不过,只得回家把钗环首饰、散金碎银、器皿什物收拾许多,当殿上装入柜去,着朱亥收回。魏王就把朝退了。

  朱亥锁了这一柜物件,心欢意喜,回到府中拜谢孙膑,置酒畅饮不提。再说庞涓回府,大怒交加,等到夜静时分,又往后园观看星斗,见孙膑本命星仍不离朱亥家,遂自道:“古云:‘无毒不丈夫!’左右与他结下冤仇,明日还要去搜。”庞涓这里蓄意,孙膑那里早知道了。孙膑对朱亥道:“大人,庞涓那人适看我本命星还照在府上,他不肯干休,明日又要来搜。”说未毕,忽家人来报:“管家婆被庞涓打伤致命死了。”朱亥吃惊,顿时变色。孙膑道:“大人,乘此机会,就可设计。快收拾一间齐整房屋、床铺,把管家婆尸首抬上床上,把被盖好,待庞涓来,如此如此,不怕他不吃亏。”朱亥听了欢喜,连夜打点行事。

  次日早,庞涓带了家将又到朱亥府中。朱亥变脸道:“庞涓,你来搜了两日,孙膑搜不去,反换了许金银器皿,却又把我老母惊出病来,命在旦夕,你来得恰好!”庞涓大怒:“朱亥!你昨日在殿上扭我作强盗,反诈我许多物件,今日打点将人命压我?我不怕你!决要细搜。”遂叫众人搜去。那些家将听了,一齐穿东过西,往来倒去,搜了多时,又搜不着。

  转过东廊,见一所房半开半掩。庞涓问道:“这什么房?”朱亥道:“老母的卧房,如今养病在内。”庞涓要进去看,朱亥扯住道:“使不得。老母命在顷刻,倘又受惊,命必休矣,不可进去。”庞涓道:“一定藏匿孙膑在内,假说老母卧房。”一脚把门踢开,赶到房里,众丫环喊道:“老夫人病体沉重,大惊小怪赶到房里则甚?”朱亥上前把把庞涓扭住,故意扭到床边,推上几推,乒乓一声响亮,连五六扇窗门通倒下来。朱亥一手扭着庞涓,一手扯开被看,厉声高叫道:“不好了!把我老母惊死了,快还我老母命来!”那些丫环、小厮都是说通的,一齐大哭。

  庞涓不觉心慌,被朱亥扭过来,叫众丫环、小厮拳头脚尖打了一顿。那众家将怕人命干连,通逃散了。朱亥道:“我与你去见驾!”就把庞涓当胸扭了,扭进朝来。此时魏王尚未退朝,见他两个扭结到殿上,魏王问道:“你两个为甚事?”朱亥大哭道:“庞涓到臣家连搜两次,将臣老母惊出病来,正在危急之际,不料今日又带许我多家将来搜孙膑,打入臣母卧房,将臣母打死!”说罢大哭。

  魏王对庞涓道:“昨日的事还可开解,今日人命是真,再推不去,要偿他命。”庞涓道:“他母原有病在床,非臣活活打伤,不过是误伤,也不至偿命。望我王求朱大人,教他看同僚份上,略松些罢。”魏王把庞涓痛责了一番,又向朱亥劝慰了一番。朱亥道:“也罢!若不叫他偿命,必要叫他扮做孝子,披麻戴孝,手执哭丧棒,亲送我母出殡,就饶了他。”魏王道:“这个极易处的。”庞涓满口应承,肯做孝子。

  朱亥出朝回家,把前事一一对孙膑说了。孙膑笑道:“尽够他了。”朱亥道:“我有一事与先生商量。今先生在我这里,难以脱身出城走回燕国,如今将计就计,做一口夹底棺材,上面盛了管家婆尸首,下底藏了先生,打发出城,可为先生脱身之计。”孙膑道:“此计虽好,恐庞涓知了风声,脱身不去。”朱亥道:“再不怕他开棺搜验,只要做得机密。”孙膑点首应承。朱亥连忙合起一口夹底棺材,把管家婆尸首盛于上面,下面藏了孙膑,一家大小俱换了孝,只等庞涓来到,发柩起身。

  原来庞涓受了两桩无头屈事,心甚不平,回去袖占一卦,知孙膑今日必藏在棺材内逃脱出城。心中思想定了:“棺木一出城,限时要他埋葬入土,不怕他往地隙里走去。”没奈何,到朱亥家披麻执杖,扶柩举哀,送出城去。这回管家婆尽死得风光,落得附马做个孝子。棺木一出城,庞涓就吩咐土工埋葬。朱亥暗想:他要将棺木埋葬,可不断送孙先生?遂开口止住道:“且把棺木停在这里,待择个黄道吉辰,方可下殡。”再三不肯埋葬。庞涓再三要限时埋葬才去。朱亥违他不得。庞涓叫土工把棺木埋了下去。朱亥心下熬煎,甚觉难过,暗想:“我本要脱他身子,不料反断送他性命。”及埋葬毕,朱亥闷闷回家。

  走到房中,忽见孙膑呼道:“大人回来了!”朱亥吃了一惊道:“孙先生,你在棺木里已埋下土了,怎么在这里?”孙膑笑道:“大人,我见庞涓心怀不善,晓得我藏匿棺木里,出城要害我命,故先遁了回来。”朱亥道:“好个知命的孙先生,空教我熬煎了一日。”当下置酒压惊不在话下。

  再表齐国威王一日坐朝,群臣朝拜毕,奏事官上前奏道:“朝门首有一道人,大哭三声,大笑三声,要候旨见

  驾。”齐王令宣进来,问道:“何处道人,敢在朝门外大哭大笑?”道人道:“臣夷山尉缭子徒弟王敖。哭者,哭燕邦孙膑,自幼投鬼谷仙师学艺,受得天书战策,被庞涓哄到魏邦,刖了双足,受了罗网之灾。笑者。笑天下诸侯不识英俊。如有人到魏国盗得孙膑出城者,江山稳久,社稷坚牢。小道因此遍告诸国,不知哪一国洪福,得遇此人。”齐王大喜道:“我国正缺贤士,不枉先生推荐。”吩咐光禄寺整饭款待王敖,遂问群臣:“谁人往魏邦盗得孙膑回朝,加升官职。”上大夫卜商奏道:“臣敢到魏邦假纳降表,带茶车五十辆以进奉为由,盗孙膑出城。”齐王道:“茶车内怎盗得他出来?”卜商道:“五十辆茶车都做下夹箱,藏孙膑于箱底,就可盗出来。”齐王准奏,即令速备茶车,令卜商往魏邦。不知盗出孙膑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回造纸人金蝉脱壳抬顽石拨草寻蛇

  却说齐国卜商,带五十辆茶车离临淄城,行了多时,到得魏邦,将茶车进上魏王。魏王大喜,令人收下,着光禄寺设宴于金亭馆驿中,差宰相朱亥相陪。朱亥领旨,同卜商来到金亭馆驿。光禄寺排宴齐整。饮酒中间,卜商问道:“朱大人,当日燕国孙操兴兵征战,因为何事?”朱亥道:“孙操兴兵,因其子孙膑在我魏邦,特来取讨。”卜商道:“为此何须征伐!后来曾还他孙膑么?”朱亥道:“不曾还。那孙膑明于五遁,法术精奇,踪迹不定,虽然在魏,毕竟难得出城。”卜商又问:“孙操既不得孙膑回去,怎肯退兵?”朱亥道:“某与讲和,宽限一年,寻访送还,如一年不还,再来征战。”卜商道:“如今孙膑还有寻处么?”朱亥道:“不知他藏在哪里。”及宴罢,朱亥遂别回府。卜商在馆驿歇下。

  朱亥回家,孙膑问道:“大人今日朝罢何晚?”朱亥道:“齐国遣卜商来进茶五十辆,朝廷着我金亭馆驿中陪宴,以此来晚。”孙膑道:“大人,卜商此来名为进茶,实乃访我踪迹。我今若错过此机会,永世不得回去。明日大人再到金亭馆驿去,我有缄书,烦寄与卜大人看。”朱亥应诺。

  次日,朱亥带了孙膑书,到馆驿中来见卜商。四顾无人,袖中取出,奉下卜商。卜商接书看,上写:“卜大夫开拆。话不漏泄。明早于朱大人府中相会。孙膑顿首。”卜商道:“朱大人,孙先生书上教我明早到府上一会,我已领教,望大人多多拜复。”朱亥辞了卜商回家,见孙膑道:“先生,卜子夏看书,说多多拜复,已知道了。”孙膑道:“我明日要行,大人可打点纸人五个、白米一升,与我带去。”朱亥遂打点纸人、白米,付与孙膑。

  次日,卜商入朝拜辞魏王,出朝,坐了茶车到朱亥府中拜别。朱亥迎入后堂,礼毕,令从人退出,将门关上,孙膑才出来相见。卜商道:“我主久闻先生大德,特着某来相请。”孙膑道:“愚痴小道,何幸得仁君相召。”又向朱亥谢道:“久在尊府,蒙恩藏匿,若得寸进,自当厚报。”朱亥将孙膑入茶车夹底,开了门,送卜商出去。

  卜商使众人推茶车先行,自己随后,将一茶车放一纸人,即时变作孙膑。方出东门,被守门军将孙膑提下车来绑了,解至驸马府来见庞涓,庞涓大喜。西门军士又报拿着孙膑。南门又报。北门又报。庞涓无了主意,一齐解到法场取斩,一刀过去,却是四个纸人。刀斧手急报庞涓,庞涓大惊,连忙袖中一卦,见真孙膑往东去了,登时带了军士,追出东门。

  再说孙膑在茶车上对卜商道:“庞涓追赶甚急,等我下了茶车与大人分路,倘庞涓追来还好脱身,约定在新梁桥相会。”卜商道:“先生单身行走,倘遇庞涓拿住,非同儿戏,路上要小心仔细。”孙膑道:“不妨。”下了茶车,分路而独行。

  不数里,见一个妇人倚门而哭,孙膑上前问道:“娘子为甚事在门前啼哭?”妇人道:“我丈夫在前边田内做工未回。我婆婆年七十二岁,适患心病而死,为此啼哭。”孙膑听了,向前而走,走到前边,果见有个农夫在田里锄田。孙膑叫道:“锄田的,你母亲心疼死了,你速速回去。”农夫听了就哭走。孙膑道:“我送你一丸药,去放在你母亲口内,就得还魂转来。你把箬笠、蓑衣、耕器放在这里,我替你照管。”农夫把箬笠、蓑衣、锄头交与孙膑,三脚两步如飞走去。孙膑戴了箬笠,穿了蓑衣,拿了锄头。

  身边还有个纸人,取出来念动灵文,叫声“变”,又变做孙膑模样。正北上一口水池,把那纸人丢在水池上,取出一升白米,向周围一匝,诵起真言,那些米变了百万蛆虫,把那尸首紧紧攒住。自己往田里锄田。说那庞涓带领军士出东门,赶了四五里,望见卜商茶车。庞涓大喝道:“卜子夏,快留下孙膑去!”卜商停了茶车道:“庞驸马,何太欺人!我来进茶,不知你孙膑在哪里?况孙膑又不是活宝,要他怎么?五十辆茶车皆在这里,任凭细搜。”庞涓叫军士一齐动手,把茶车内一一搜过,并无孙膑。

  庞涓又策马前赶,赶到田边问农夫:“你曾见一个拄双拐的黄衣道人过去么?”孙膑不抬头,也不做声,用手向北一指。众军士说:“是个哑巴,不要问他!”一齐向北赶去,只见一口水池,水上一个死人。众军士道:“这水池内死的是个黄衣道士,莫不是孙膑?”庞涓近前一看道:“果是孙膑。你这贼,死在宜梁城,我也与你一口棺材,择地葬你。怎么死在这去处,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吩咐军士回去,那些军士一齐趱回宜梁城。

  说那孙膑行此法骗庞涓回去,也不等田夫来,把箬笠、蓑衣、锄头放在田边,拄着一双拐就走。看看天色将晚,两边一看,通是田地,没有安宿去处。再走几步,瞧见前面树林内隐隐有人,趱入林内一看,却是个八字门墙,门首立两块马台石,不像个寻常门径。

  孙膑正要进去,只见一个老汉出来问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?”孙膑道:“我是过路的,不期到此天晚,欲借空房暂宿一宵,明早就行。”老汉道:“我这里不是擅入得的人家,待我进去禀员外。”说毕,就走进去。不多时,老汉出来道:“员外着你进去。”孙膑欢喜,随老汉进了墙门,穿东过西,走过许多所在才到正厅。老汉把手向厅门边一指道:“出来的就是员外。”孙膑看那员外,年过耳顺,形容苍古,不似山村野老。那员外见孙膑身穿黄衣,又是道家打扮,便问道:“先生从何处来?”孙膑道:“某乃云梦山鬼谷仙师徒弟孙膑,向在宜梁,如今将投齐国,至此天晚,欲借宿一宵,明早就行。”员外道:“先生在宜梁,可认得郑安平否?”孙膑道:“郑安平乃吾至友,员外为何问及?”员外道:“郑安平是我小儿,说起来,先生是相知了。”孙膑道:“原来是令郎,多有获罪。”员外吩咐整治晚饭,将孙膑引至书房安歇。

  次早,孙膑拜辞起身。员外殷勤相留再住几日。孙膑道:“不敢相瞒,有齐国上大夫卜商,约定在新梁桥相会,所以急于要行。”员外道:“既是如此,不好强留,待我打发一乘轿送先生到新梁桥去。”孙膑欠身致谢。家童捧出早饭。饭毕,员外叫家人郑千、郑七出来,抬了孙膑,作别起身。两个抬了孙膑,走了许多路,歇在三岔路口。

  郑七悄悄对郑千道:“哥哥,我想抬这道人到新梁桥未必有谢,不如走小路抬进宜梁城,送与庞驸马,我们尽够个小发迹了。”郑千听说,点头道:“有理。”两个抬了,转弯抹角,远远望见宜梁城。孙膑在轿里认得前面是宜梁城,心内大惊,暗想:“我被这两个畜生捉弄了,抬我到这里,岂不害我的性命。”口中忙诵真言,须臾,雾涌云漫,把一座宜梁城遮了。郑千、郑七不辨东西南北,随路而行。两个心下忖量道:“奇怪!适才明明望见宜梁城,怎么走了这许久,不见了影子?”两个只得抬了又走,抬得通身是汗,气吼如雷。忽见前面一座高山,高接云霄,四围险峻,八面崔嵬。

  两个把轿歇在山脚下,背地道:“莫不这道人有些法术,故意把我们弄到这里,也不知这山叫什么山?”说未了,山上一声锣响,闪出一伙喽,手执刀棍,赶下山来,喝道:“快留下买路钱!”郑千、郑七吓做一团,磕头如捣蒜道:“众大王饶命。我们是抬轿的,身边并没分文,要买路钱,只问轿里的道人讨。”众喽上前揭起轿帘,仔细看时,哪里有甚道人,一块大顽石在内。郑千、郑七通看呆了,说道:“古怪!明明一个道人,怎么变做顽石?怪道越抬越重。”众喽道:“且绑去见大王,要着落你两人寻出道人来。”就把郑七、郑千绑了,一齐走上山。忽听得轿里叫道:“我在这里。”众喽回身看时,不见顽石,轿里坐着黄衣道人。

  众喽把他捉出轿来,一齐说道:“这道人有鬼禳法的,拿上山去见大王。”不移时,两个大王出来问道:“这道人哪里来的?”孙膑道:“我是云梦山鬼谷仙师徒弟孙膑,从宜梁来,今投齐国去。”二王听说,倒身下拜道:“闻名久矣!有眼不识高人,望师父恕罪。”孙膑道:“某从来未曾会面,不知二位尊姓大名?”二王道:“我二人一名吴獬,一名马升,原是魏王驾前带刀指挥。因魏王只信庞涓,将我二人打了五十御棍,削除官职,因此在这蛇盘山上落草为寇。”

  众喽带过郑千、郑七禀道:“两个轿夫求大王发落。”孙膑微笑对吴獬、马升道:“他两个原是郑安平丞相家童。前某借宿其家,感彼主人大德,着他们抬轿送某入齐。二人虽怀歹意,被我也摆布得够了,饶他回去,好复主人之命。”吴獬、马升遂放郑千、郑七下山,即令整酒款待。

  吴獬、马升道:“某等愿从师父投齐国何如?”孙膑道:“同去虽好,但不知齐王如何?待某先去,看齐王果真敬贤爱士,那时保举二公同为一殿之臣,有何不可?”二人大喜,遂送孙膑下山。

  孙膑行了多时,到得新梁桥。卜商望见,下车迎接,依旧同坐茶车趱路前去。孙膑对卜商道:“大人,我此来身无寸节之功,倘被谗臣离间,可不费了大人一片美情?烦大人到齐,先寻个爱贤惜士的所在,等我暂住几时,待有功之日,才可进见齐王。”卜商道:“先生不必过虑,我国有个鲁王田忌,即齐王御弟。他最尊敬贤士,送先生到他府中暂住便了。”孙膑道:“若得如此,感谢不尽。”行到临淄城,两人下了茶车,同到鲁王府门首。

  卜商先将孙膑之意报知鲁王,鲁王叫请进来。卜商转身出来,接孙膑进府。孙膑见鲁王,行了君臣之礼。鲁王大悦道:“久仰先生盛名,不意今日相遇。幸甚,幸甚。”孙膑道:“一朝得遇殿下,生平之愿足矣,又蒙宠留,何胜雀跃。”鲁王就叫门人洒扫东边书院,请孙先生居住。孙膑称谢。

  卜商遂别鲁王,入朝见驾。齐王问道:“卿回来了,孙膑可盗得么?”卜商奏道:“臣领命入魏,茶车上已把孙膑盗了出城。他恐庞涓追赶,又下了茶车,与臣分路而行,约新梁桥相会。臣在彼等候多时不来,想往别邦去了。但孙膑分路之时,曾对臣说道:‘耿耿丹心壮,巍巍忠孝存。荷蒙齐王德,端不负仁君。’臣谅孙膑决非背义忘恩之人,必不食言,不久必来。”

  齐王尚答应,忽黄门宫人朝奏道:“楚国遣使进鱼,现在朝门外,不敢擅入。”齐王令宣进来。楚使入朝,高呼拜毕,奏上道:“臣奉楚王命,特来进鱼。”齐王道:“有多少鱼?”楚使道:“鱼只两尾,与别的鱼不同。本国无人认得什么名色,因此我王遣使进上,说两班文武,有人认得此鱼何名,情愿年年纳贡,岁岁来朝,若文武中没人认得,要大王纳降书表章于我楚王。”齐王道:“鱼在何处?取来与寡人看。”楚使出朝,抬了水柜,将鱼送至殿上。齐王仔细观看,那鱼仅长尺许,皮如墨色,巨口细鳞。齐王摇头道:“寡人从没有见过此鱼。”众文武一齐上前,观看一会,各各闭口无言。齐王问道:“众文武认得此鱼是何名色?”众臣只说不知。

  齐王不乐,说道:“终不然到楚国纳降书表章不成?”众臣道:“我王勿忧,要识此鱼,除非是鲁王殿下。他博览古今,必然认得。”齐王就宣鲁王上殿。须臾,鲁王宣到。齐王将楚王遣使进鱼情由说了一遍,道:“适才文武看过,俱不认得,故宣御弟来认看。”鲁王揭开水柜,看了多时。不知说出此鱼是何名色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一回鲁王两次认靴鱼袁达二番遭陷阱

  话说鲁王田忌当殿开柜,把鱼看了半晌,回奏道:“臣从不曾见此鱼,不知什么名色?”齐王道:“御弟既不认得,且回府去。”吩咐近侍把鱼收起,着楚国使臣明日候旨,当下朝散。

  鲁王回府,孙膑问道:“今日宣殿下入朝为甚事?”鲁王道:“一种奇事。楚国进一对鱼来,要我邦认是什么名色?认得出,情愿年年纳贡,岁岁来朝,认不得,要我国纳降表与他。朝中文武看过,俱不能认。朝廷为此宣我去看,我也认它不出。”孙膑道:“那鱼怎样颜色?有多少大?”鲁王道:“仅长一尺,皮如墨色,巨口细鳞。”孙膑微笑道:“那鱼名靴鱼,出自弱水河中,网不能取,钩不能钓,今世罕见。要取此鱼有个法术,向水涯边把手拍三下,叫三声,那鱼就跳上涯来。殿下明早进朝,着楚使来看。殿下在水柜边拍三下,叫三声,那鱼登时跳出水柜。”鲁王道:“倘然不跳出来怎么好。”孙膑道:“殿下放心,臣在此间行走,不怕那鱼不跳出来。”鲁王喜道:“既然如此,明早就入朝,只要先生施一臂之力,有功可成,自当重谢。”孙膑道:“殿下怎说个谢。还有一说,倘齐王明早赐殿下,则一些不要他的,只要那两尾鱼拿回来,臣有个用处。”鲁王满口应承。

  次日早朝,鲁王奏道:“臣昨回府,寝夜思想,曾记得此鱼出自弱水河,其名为靴鱼。”楚使有旁,见鲁王认着了,他道:“殿下,鱼名便是,可晓得还有甚妙处?”鲁王道:“我到柜边,将手拍三下,叫三声,那鱼就跳出水柜来。”齐王道:“御弟,你只认得此鱼便罢,怎画蛇添足,还要他跳出水柜,倘跳不出来,反被人取笑。”鲁王道:“我王勿虑,臣定要他出来。”齐王着近侍取出水柜,鲁王到柜边,把手拍三下,叫三声,只见那对鱼凭空跳出殿口。齐王大喜,满朝文武个个惊讶。那时,楚国使臣目瞪口呆。齐王吩咐近侍,依旧放入水中。近侍取鱼在手,一尾跳跃,这一尾早已亡之命矣夫了。齐王不快活道:“两尾鱼可惜死了一尾。”

  鲁王道:“我王如今可令楚使回国,传与楚王,年年纳贡,岁岁来朝,一年不来,即发兵征伐。”齐王依言一面打发使臣回楚,一面取黄金千两、绫锦百端赐与鲁王。鲁王道:“黄金绫锦臣不敢受,求我王把两尾靴鱼赐臣够了。”齐王道:“这活鱼寡人要养在金莲池内,这死的你拿去吧!”鲁王叩谢,就把一尾死的带回府来,对孙膑道:“先生果然神通奥妙,吓得那楚国使臣目瞪口呆。如今我已打发楚臣回去,要他年年纳贡,岁岁来朝。齐王大喜,把一个活的养在金莲池内,死的赐了我。”孙膑道:“就只一个死的?臣有用处。”

  看官,你道孙膑要这死靴鱼何用”原来他被庞涓刖了双足,没了十个足趾,丑陋不堪。把这靴鱼做个样子,叫皮匠把软净兽皮配上一只,凑作一双靴,穿在脚上,不在话下。

  一日,鲁王愁眉不展,面带忧容。孙膑问道:“殿下何事不乐?”鲁王道:“先生,我齐国每岁到端阳节,朝廷命我与太师邹忌同下教场比射。那邹忌平例中三矢,我发三矢,一矢也不能上垛。若论武艺,他不如我;论箭法,我不如他。他中了三矢,朝廷赐他彩缎绫罗、金花两朵、御酒三杯。我一矢不中的,请饮凉水三大盅。今值端阳将近,所以不乐。”孙膑道:“殿下勿忧,有臣在此,管教殿下今岁插金花、饮御酒。如今在后园中立起垛子,待臣教殿下连射几日,自然百发百中。”鲁王大喜,每日同孙膑在园中习射,看看射得手熟,再无一失误。

  早又到了端阳节,孙膑教鲁王藏他在军队里,同下演武场。恰好齐王排驾已到,上堂传旨,着太师邹忌与鲁王比射。二人各带弓矢,下演武堂来。那邹忌晓得鲁王箭法不高,不大着意,口称:“殿下,请开弓。”鲁王直不谦逊,搭上箭,扯满弓,一箭射去,刚刚中着垛上红心。邹忌见鲁王头一矢射中,吃了一惊,即施逞神威,开弓放箭,射去本是中上垛的,被孙膑在军队里用移箭法把他箭掉下垛来。邹忌惊讶道:“古怪!我的箭百发百中,怎么今日射不上垛?”鲁王又放第二矢,又中红心。邹忌见鲁王连中二矢,登地又发一箭去,却又掉在地上,气得目光迸火。鲁王见邹忌两矢不中,自觉意快,把第三矢射去,又中红心。邹忌越发不快活,想:“他往年比射,三矢之中不能中一矢,今岁怎么他连中三矢?我只有这枝箭在手,再若不中,可不被人笑话!”遂扯满弓射去,又是个大空。射毕,齐王在演武堂看了,大喜道:“今岁却是御弟夺标,寡人不胜之喜。”就宣鲁王上堂,饮了三杯御酒,簪了两朵金花,领了彩缎绫罗。鲁王谢恩下堂。

  邹忌站在旁边,怒气交加,心中不服,上前奏道:“臣适见鲁王军队中有一异人,在内作法,以此臣箭不得上垛,心内疑惑。”齐王道:“有这样事?”就宣鲁王到堂上,问道:“御弟,邹太师说你军队中有个什么异人。”鲁王奏道:“臣不敢隐,果有一异人。”王问:“是谁?”鲁王道:“即前日卜商进茶到魏国盗得的孙膑。”齐王吃惊道:“就是孙膑!他一向在哪里?”鲁王道:“一向寄迹在臣府内。他因身无寸箭之功,不敢驰见我王。前者认靴鱼跳出水柜,便是孙膑之神通,遁甲之奇妙。今日因端阳比射之期,臣带他进演武场来观光我国。”齐王大喜,即令宣来。

  孙膑忙到驾前,礼毕高呼。齐王道:“孙先生,寡人久仰大名,如渴思水。前番既到我国,为何不来相会?”孙膑道:“臣非不来见驾,奈无寸功,自觉惭愧。”齐王道:“说哪里话!高人奇士,非寻寸节之功论者以得寡人。今日欲授先生一职,奈此间非纳贤礼士之所,明日进朝,寡人当有重用。”孙膑谢恩,齐王回驾。

  次早,齐王设朝,孙膑进见,正待封官,黄门启奏道:“九曜山霹雳洞野龙袁达,差人借粮二百石,朝前候旨。”齐王道:“我国中连年荒歉,粮草自且不敷,哪有得借人!打发他往别邦去借。”黄门领旨,打发来人去讫。齐王坐宝殿上道:“袁达那厮,乃亡命之草寇,凶猛异常,七国之中,莫不闻风畏惧,大邦赠金,小邦让位,每每得志。我今日没粮借他,决萌歹意,必要兴兵作乱,怎生得好?”邹忌上前奏道:“臣启我王,今日欲授孙膑的官职,又恐他未立奇功,因辞不受。何不着孙膑到九曜山剿捕了袁达回来,那时授以高官显爵,两下心悦。”齐王见奏,即着孙膑领兵往九曜山收剿野龙袁达。

  孙膑奏道:“臣愿与鲁王殿下同领兵去。”齐王道:“既然如此,再着须文龙、须文虎挂先锋印,一同前去收捕。”孙膑领旨出朝,与鲁王、须文龙、须文虎齐下教场,点兵一万,即日起程,径往九曜山进发。

  行了多时,哨马来报,说前面蛇盘山有两个大王挡路,不能前进。孙膑令须文龙、须文虎上前剿捕。二将得令,来到山前,那两个大王各执蛇矛,上前问道:“二将何名?”须文龙、须文虎道:“吾乃齐王御弟鲁王麾下,孙膑先生差来前部先锋须文龙、须文虎。”大王道:“既是孙师父差来,二位不须交战,我二人情愿受降。”须文龙兄弟遂带了两个大王到营门首。旗牌报入中军,鲁王令见。大王入军中,见鲁王倒身十二拜,转身见孙膑深深八拜。孙膑看了道:“我道是谁?原来就是二位。”鲁王道:“先生与他有会?”孙膑道:“他两人原非草寇,是魏王驾前指挥,一名吴獬,一名马升,因魏王听信庞涓,被打了五十御棍,削除官职,以此在蛇盘山落草为王。前者,臣往此山经过,承他二人一面之识,即欲同臣投齐,改邪归正,蓄意已久,今日既来归顺,即当收用。”鲁王道:“着他做什么好?”孙膑道:“且将须氏兄弟权作左、右监军,暂与吴獬、马升挂先锋印。”鲁王依言,遂着须氏兄弟为左、右监军,吴獬、马升为先锋,领兵往前进发。

  到了九曜山,择平阳之地安营寨。孙膑令吴獬、马升领着一支人马,先往九曜山前骂阵交战,许败不许胜。二将得令,领兵前去。孙膑又令须家二将,执着聚神旗,在营前观阵。但见吴獬、马升拨马跑回,可将聚神旗摇展三次,我好营中作法。须文龙、须文虎得令,领了聚神旗而去。

  且说吴獬、马升领兵到九曜山前,击鼓鸣锣,当前搦战。其日,袁达在霹雳洞中,因齐王不允借粮,正欲兴兵搅乱,忽见喽来报说:“齐国兴兵征剿,有先锋带领人马山前讨战。”袁达笑道:“我不曾起兵去骚扰他,他反先要来征剿?”遂令头领独孤陈、李牧镇守山寨,“待我亲自出阵,杀他片甲不回。”即时披挂齐整,执了巨斧,跃马下山,奔至阵前,大喝道:“何处无名小卒,辄敢领兵到我山前吆喝,上门送命!”吴獬、马升道:“吾乃齐国鲁王麾下,孙膑军师差来的前部先锋吴獬、马升。”袁达道:“你是齐王差你来送粮,还是叫你来纳命?”吴獬、马升骂道:“你这逆天强贼!朝廷的粮草就肯轻易与你?也罢,你与我交锋二合,胜得我,借粮与你,胜不得,叫你命染黄沙。”袁达大怒,把斧砍来,二将举枪迎战。战了三十余合,二将拨马败阵而走。袁达纵马追赶。

  营门前须文龙、须文虎见二将跑,就把聚神旗连展三次。孙膑在营中瞧见旗动,手捏驱神诀,口念六甲灵文,叫道:“齐来!”霎时乾坤黑暗,天地昏迷,吓得袁达魂不附体,东望西瞧,认不得路,骑马尽力加鞭,望前飞走,奔入林中,被绊马索绊住马足,连人带马一齐翻倒。齐兵拥前,把袁达拿住,用绳缚了,解入中军帐来。

  孙膑问道:“袁达,你今日被擒,若肯归降,免汝一死。”袁达道:“你用邪术擒人,不为稀罕,永世不降。你若有本事,阵上擒得我,方肯归顺。”孙膑道:“你要我真本事拿你,这有何难?”吩咐军士解去其缚,还他鞍马,放他出去。袁达得放出营,上马加鞭,逃往山上去了。

  鲁王问道:“先生,袁达既被擒拿,即当令其速死,与七国除害,何故反放他去?”孙膑道:“不妨。一人心若不服,纵拿他来亦无用处了。他心服,自然归顺。”说那袁达逃奔上山,李牧、独孤陈出来接道:“哥哥回来了,齐兵杀败了么?”袁达道:“好厉害!”就把孙膑作法、被擒、放出情由,说了一遍。李牧、独孤陈道:“这是哥哥威名闻于七国,以此不敢难为你,若是别人,此时已作无头之鬼了。”袁达道:“想他兵骄之际,定不着意提防。今晚二更天气,我们点起大小喽,悄悄去劫他的营,就杀得他片甲不留。”两人齐说:“好计!”遂点起精锐喽二千,等到二更依计行事。

  说那孙膑在中军帐内传令,着三军向中军门首挖个土坑,五丈深,十丈阔,上面将松枝乱草遮盖停当。黄昏,各营不许明灯亮烛、提铃巡更,只许中哨内点着灯火。兵马四下埋伏,提防贼人劫寨。众军一一遵令。到二更时分,袁达领一千喽在前,李牧、独孤陈领一千喽在后,悄悄行到齐营。见中营内点着明灯亮火,袁达当先,大喊杀入,忽听得人马齐声叫苦,通跌下坑去。李牧、独孤陈后队人马,见前队通跌下坑,掉转马头就走。齐兵也不追赶,四下拥来,高叫活埋了袁达。袁达土坑内叫道:“不要把人性命断送!你快快快快放我起来,还有话说。”众军把挠钩放下坑去,将袁达搭起来,捆缚停当,解到中军。

  孙膑问道:“你两次被擒,可归顺免死。”袁达道:“有言在先,用真本事阵上拿得我,方才归顺。如今被擒,是我自来送死,不足为能。”孙膑道:“也罢。我今再放你去,也不用阵上拿你,必要半空中拿你,才显我神通。”孙膑叫军士再放他去。众军又将袁达去了捆,放出营门。袁达得放,奔回山去,又点选喽来战。未知袁达怎生被擒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二回九曜山野龙纳款丞相府太尉退婚

  却说孙膑再放了袁达,到了次日,仍令吴獬、马升到九曜山前搦战,许败不许胜,仍着须家二将,执聚神旗营前观战。吴獬、马升领兵到山前,恰好袁达带领喽刚下山来,两家不分皂白,勒马就杀。战了十数合,二将佯败,拨马就走,袁达纵马急赶。须家二将营前瞧见,把聚神旗连展三次。孙膑在营中见神旗展动,忙喷一口法水,念动真言。须臾,云雾弥漫,太阳昏蔽,认不出东西南北,只前面一座高山。

  袁达心慌,策马上山,四下一望,只有上山的路,没有下山的路。正在惊慌之际,忽听得有伐木这声,遂望着樵夫高声大吼道:“樵哥!快来救我,指引我路数。”樵夫远远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袁达道:“我是九曜山霹雳洞野龙袁达。”樵夫大笑道:“你是个猛虎,平日伤害人多,今日天叫陷落深阱,不来救你。”袁达恼躁,暗想:不救便罢,怎么骂我!我且忍气,骗他救我,我慢慢理论,又叫道:“大哥!这座山我不曾到,不知前面有无路?你对我说,救我下去,从重谢你。”樵夫道:“你在那边山凹,我在这边山岗,树木丛密,不便来救你。”袁达道:“我从背后黑洞洞下去怎么样?”樵夫道:“待我言了。”

  遂言道:樵夫告大王,听我从头诉。行过五七里,方才有退路。两手要扳牢,一心莫惊怖。若还撒了手,命归黄泉路。上能入山巅,下有蛟龙聚。过得蛟龙洞,有个毒蛇窝。几条白花蛇,盘回十里数。行过毒蛇处,有个虎狼处。远望似城门,近观生黑雾。左转八十回,右转九十步。一簇女裙钗,生得真娇妩。有一老妖精,挡路多驰骛。你若被羁留,永世身耽误。几个通臂猴,开张杂货铺。可去问一声,便有下山路。

  袁达听了,把舌头一吐道:“樵哥,不要哄我,怎有这许多惊恐?望樵哥救我一救。”樵夫道:“要救你不难,要你依一件事才可救。”袁达道:“你肯救我,莫说一件,十件也依你。”樵夫道:“我有个筐儿放下来救你。你把盔甲卸下了,放在筐里,等我先扯过来,再放筐来救你。”袁达道:“一番生活两番做,总扯过去罢。”樵夫道:“盔甲连人筐儿重,不好扯,倘然断了掉将下去,只好摔做肉饼。”袁达道:“说得有理。你把筐儿放下来,扯了盔甲再处。”樵夫往山头放下个筐儿,袁达卸了盔甲,放在筐里,叫道:“扯去!”樵夫把筐扯去,取出盔甲,又放下来。袁达就坐在筐里。樵夫道:“合着眼,我好扯。”袁达两眼紧闭,耳边听得呼呼的风响,直扯上半空。

  樵夫道:“你身子重,我气力用尽了。我不免放你在树梢上,等我回家吃了饭再来扯你。”袁达道:“樵哥,你说得好自在,不管人死活。你挂我在树梢上,回去吃饭,倘绳子断了怎么处?”樵夫道:“好罢,我不去吃饭,扯你过来。只你身边树上有九个桃子,你开眼拣熟的摘两个与我,我就扯你过来。”袁达道:“使得。”开眼一看,不见高山峻岭,也无密树丛林,高高地挂在旗竿上。

  只见孙膑青袍皂盖,站在平地上,问道:“袁达,你如今被我在半空中拿了,可晓我真本事么?”袁达道:“师父,你的神通我已尽知,放我下来,情愿受降。”孙膑道:“依旧合着眼。”袁达把眼牢闭,孙膑喝声:“退!”须臾,旗竿又不见了,坐在一块平地上。袁达喝彩道:“师父真好本事!如今我愿降了。请问师父,适才高山、密树、旗竿通哪里去了?”孙膑道:“这道是八门遁法,顷刻之间,要到就到,要退就退。”袁达近前,倒身就拜,随入中军,参见鲁王。

  孙膑道:“臣放袁达三次,使其心中悦服。况他是天下第一员虎将,七国之中谁不闻风畏惧。如今将他收在齐邦,何愁七国不来进贡?”鲁王大喜,不在话下。

  不说袁达受降。那些喽飞奔上山,报与李牧、独孤陈知道,二人闻知大恼道:“他投齐国,不知真假,我们只下山讨袁达回来便了。”两人登时结束,带了合寨喽共三四千人一齐下山,到齐营门首,喊声震地,来讨袁达。

  旗牌报入中军,孙膑令吴獬、马升领兵出阵,许败不许胜。二将得令,即时出营对阵,不通姓名就杀起来。两家战了三四十合,吴獬、马升拨马跑回。李牧、独孤陈拚命追赶。孙膑念动六甲灵文,霎时天昏地暗。李牧、独孤陈心慌意乱。回身欲走,扑通一声响,两人连人连马都掉下深潭里。孙膑高叫道:“众军齐来,多搬土石,撇下潭去,活埋他两个罢。”李牧、独孤陈在内大叫道:“只求孙师父饶命,我二人情愿受降。”孙膑道:“既愿降,闭了眼,救你出潭。”二人一齐合眼,孙膑喝声“退”!二人开眼看,无有深潭,乃是一平地。

  李牧、独孤陈拜道:“孙师父真神人也,我等愿降。”孙膑便带他二人进营拜见鲁王。鲁王大喜,传令将霹雳洞中粮草搬入齐营,吩咐三军拔寨,奏凯回朝。旬日之间,兵马回至临淄城,鲁王同孙膑入朝见驾,就把收降众将之事启奏一遍。齐王大喜,赐孙膑黄金千镒、罗锦百端,官封齐国司马、调兵军师、天下大元帅、南平郡王,盖造南平府,又赐宝剑一口,便宜行事。袁达封镇国将军,李牧封左监军,独孤陈封右监军,吴獬、马升为前部先锋。赐鲁王、须文龙、须文虎黄金、蜀锦。各各叩首谢恩。

  齐王着鲁王领众将陪孙膑城中荣游三日。鲁王领旨,同众将出朝上马,陪孙膑游街。正行之间,只见前面一座高大宅院,孙膑问鲁王道:“前面宅院是哪一家?”鲁王道:“是右丞相苏代家,其家老夫人周氏大有贤德,待先生游玩三日后,我与先生同去一谒。”过了三日,鲁王同孙膑入朝谢恩。事毕,遂同孙膑出朝到苏府拜访。

  其日,苏代不在府中,老夫人闻鲁王到,出门迎接。上堂礼毕,夫人问鲁王道:“此位大人是谁?”鲁王道:“是云梦山鬼谷仙师徒弟,姓孙名膑,近来收服袁达,得胜回朝,官封大元帅、南平郡王,特来造府拜谒。”老夫人道:“原来就是孙先生。小儿时常谈及,不意今日获瞻奇表。但今日小儿在朝未回,有失远接,获罪不小。”孙膑欠身道:“不敢。”鲁王道:“向闻老夫人有位令爱小姐尚未配人,故今特来拜谒老夫人,特为小姐作伐。”老夫人道:“殿下说哪一家?”鲁王道:“就是南平王孙膑先生少一位诰命夫人,欲求令爱联姻,万望夫人允诺,明日吉辰,就来纳聘。”夫人道:“小女粗容陋质,既蒙郡王不弃,敢不从命。”鲁王与孙膑起身告别。来日,鲁王备聘礼送入苏府。老夫人与苏代并无推辞,遂许联姻。

  且说太师邹忌,次子邹谏尚未婚娶,一日,来见太尉吴英,其作伐,要他到苏老夫人处求亲。吴太尉道:“我闻得人说,苏家小姐鲁王为媒,已许与南平郡王孙先生了,不知的实。明日必须带了聘礼去见苏丞相,倘若讹传,就有活变之法。”邹太师就备聘礼、宝剑、锦缎、盘盒,令吴英送到苏府。其日,老夫人与苏代正在堂上,只见吴太尉送礼人来,说道:“启上老夫人,邹太师第二国舅未曾婚配,闻知令爱小姐贤淑,特令某为媒,送聘礼到府,望夫人与丞相允诺。”老夫人变色道:“大人,此事不该,昨日鲁王亲来作伐,已纳聘礼,小女许与南平郡王孙军师为夫人了,望大人以礼送还太师。”吴英见夫人不允,转身对苏代道:“还求大人在老夫人面前撺掇一二。”苏代道:“婚姻大事,岂有变更之理。大人必欲强求,大非正理。”吴英沉吟半晌道:“既如此,聘礼且放在此,待某到南平府求孙先生一计,好去回复太师。”苏代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

  吴英将聘礼留下,打发邹府从人回去,遂奔到南平府。门上通报郡王,孙膑出来迎接,恰好鲁王也在里面。太尉上堂礼毕,依次而坐。鲁王问道:“太尉匆匆而来,有什么话说?”吴英道:“臣今日因邹太师备下聘礼,着臣作伐,到苏丞相府中求苏小姐亲事。不料苏老夫人说,前日殿下为媒,收了郡王的聘礼了。事在两难,教我又不好去回复太师,特来求郡王一个妙计,解回聘礼。”孙膑道:“没甚计策,任他强娶了罢。”鲁王道:“邹忌不过是太师,又非国王,纵然恃势,也强不得人家亲事。”吴英道:“正是此说,所要要求郡王一计。”孙膑见太尉再三求计,只得附耳低言道:如此如此。

  吴英大喜,辞别鲁王、孙膑,又到苏府见了老夫人与苏代,将孙膑设下的计悄悄说知,老夫人与苏代欢天喜地。吴英遂起身回复邹太师,说苏老夫人应允,受下聘礼,待选吉日就可完姻。邹忌听了大喜,设宴款待吴英,着送肥羊、酒仪银百两。吴英落得收去。

  过了两月。一日,吴英来到太师府中,对邹忌道:“太师,弟有一言奉启。自从二国舅定下苏小姐之后,不知二国舅无缘,不知苏小姐没福,到今染成一病,不思茶饭,神思恍惚,迎医问卜,都说难痊,看来少吉多凶。苏老夫人多多拜上太师,说‘活是太师府中人,死是太师府中鬼’,欲送小姐到府与二国舅成了亲,慢慢调养,倘是姻缘,病好也未可知。”邹忌道:“既然苏小姐患病,苏老夫人亦该早些来说,我也好请医生看治,怎到今日病体将危,要送来与我儿成亲?此事决难从命。”邹谏在旁说道:“有了许多的聘礼,怕娶不得个康健人,要那病鬼何用,及早退了亲罢。”吴英道:“苏老夫人性如烈火,巴不得打发小姐出门,怎好去说

  退亲的话?”邹太师道:“不但小儿说要退亲,我的意思实也要退亲。”吴英道:“既是立意要退,我去求苏老夫人,看她怎么说?”邹太师道:“烦太尉去走一遭。只要苏夫人肯退,还聘礼也可,不还聘礼也可。”吴英道:“老夫人若允退,她是有体面人家,决不肯勒一些聘礼。太师放心,可着几个管家,随我到苏府,等我设个计去退她。”当时,邹太师竟着十数个家童,准备包袱短杠,随吴太尉来到苏府。

  老夫人问道:“大人曾到太师府中谈及小女的病势么?”吴英道:“才去说来。太师闻小姐有恙,说是小姐没福,带病做亲,决难从命,只求老夫人退了亲罢。”老夫人闻言大恼,把邹太师说了几句,转进后堂,取出那些聘礼,掼在地下,口中骂道:“老杀才!倚官倚势,妄自尊大。定亲也由你,退亲也由你,将我女儿弄得不上不下,怎么好!”吴英劝慰了一番,遂叫邹府家童抬起聘礼拿回去。众人扛的扛,捧的捧,往外就走。吴英回见邹忌,备细回复,聘礼一些不动。邹忌大喜,排酒酬谢不提。

  却说邹府退亲过有两月,孙膑择了吉日,娶苏小姐成亲。鲁王入朝奏道:“南平王孙膑今晚娶苏代之妹成亲,系臣主婚,特来奏上。”齐王大悦,即着近侍取锦缎、金花、御酒,抬到南平王府中庆贺。不料邹忌在朝,听得此事,怒发冲冠,朝罢回府,越加恼怒。大国舅邹纲问道:“爹爹今日为何不乐?”邹忌道:“我作了当朝太师,被人骗哄。”邹纲道:“哪个敢骗哄爹爹?”邹忌道:“孙膑诡计多端,与吴英串通一路,退了我府中亲事。原来鲁王主婚,今晚孙膑娶苏代之妹成亲。”邹纲道:“苏小姐有病,孙膑为何娶她?”邹忌道:“正是他说得前日吴英来说有病,我一时欠主意,把她退婚,想起来,通是做成圈套来骗我。”邹纲道:“不难。我兄弟二人,今晚带百余军士,各执短棍,埋伏在三岔路口,等小姐抬来,一齐上前,连人连轿抢了回府,可不是好!”邹忌道:“好计!”即点起军士预备抢亲。未知抢得来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三回假新人华堂变脸真小姐帅府联姻

  且说孙膑在府中暗思:今晚娶亲未知有阻碍否?遂屈指寻文,袖占一卦,对鲁王道:“殿下,今晚娶不成亲。”鲁王道:“为何娶不成亲?”孙膑道:“适按六甲灵文,邹太师着人埋伏要路,抢夺苏小姐回去。”鲁王道:“此事不可不防,先生何不预定一计,完美此亲?”孙膑道:“殿下,臣有一计。”就向鲁王耳边说如此如此。鲁王道:“此计甚妙,可速行之。”孙膑唤过袁达,附耳低言如此如此。袁达应声:“得令!”鲁王遂带了袁达并笙箫鼓乐一行仪从,出南平府门,径到丞相府。

  苏老夫人迎接上堂,鲁王把邹太师埋伏多人抢亲的话细说一遍。老夫人惊讶道:“殿下,这事怎好?”鲁王道:“不妨,孙先生有计在此,差一人假作小姐上轿,抬到三岔路口,待他抢去,然后打发轿子迎小姐,到时成亲。”老夫人道:“此计甚好。不知着哪个假装小女?”鲁王道:“就是这袁达。”袁达近前相见,夫人抬头一看,见他身高一丈,腰大十围,浓眉阔口,黑脸胡须。

  老夫人看了,对鲁王道:“小女身体生得秀气,此人太粗夯了,只怕装来不像。”鲁王道:“只要使得他连轿抢回去,管甚像不像!”老夫人问袁达道:“你会装新人么?”袁达应答:“会装。”老夫人道:“做新人,坐在轿里着实要耐性,说不得话,骂不得人,出不得恭,动不得气,样样谨慎,才好去得。”袁达道:“不须吩咐,自有理会。”到了黄昏时候,袁达头上也没有插戴,身上也不脱换,竟坐在轿里,放下轿帘,不令一个外人知道。

  鲁王唤抬轿的进来,抬新人起身,两行摆得花灯绛烛,鼓乐喧阗,打发新人轿在前,鲁王在后。迎到三岔路口,那邹府埋伏的人,见苏小姐轿来,齐呐声喊叫,各执短棍,蜂拥上前,把新人轿子团团围住,齐叫:“抬到太师府去,人人重赏。”只见鲁王上前问道:“这干什么人,为何要抢新人轿子?”邹纲、邹谏出头说道:“殿下,这苏小姐原是我府定下的,如何设计说小姐病重将危,要我家退亲?既退了亲,也不该随即纳了孙先生聘礼,许其今晚成亲,显见苏宅附势趋炎,看得我家低了。”鲁王道:“苏小姐既是府上纳聘在先,应得是府中的人。吩咐众人,抬到邹府去罢。”那些军士听说个“抬”,把新人的轿扛了就走。只见那军士扛得汗如雨下,腰驼背曲,上气不接下气,思这小姐重得厉害,不知多少肥大。

  及抬到府中,邹纲、邹谏见太师备言前事。太师道:“抢了孙膑那厮,看他怎的用计,把我家媳妇再要抬到自家里去。古云:‘姻缘姻缘,事非偶然。’难道强得到手的?如今教那厮吃个鸟鼻。”袁达在轿里听了,微笑道:“鸟鼻,鸟鼻!停会儿教那厮吃我袁爷的气力。”邹忌唤管家婆取些点心与小姐吃,等到吉时才好下轿。管家婆慌忙取一盘包子,约有三十余个,轻轻揭开一截轿帘,连盘递将进去,叫小姐请用点心。袁达伸出手,把一盘包子光光吃了下肚。管家婆取出盘来,见盘内不剩一个,吃惊道:“这新人食肠大,怎的把一盘包子通吃光了!”少顷,邹太师叫阴阳官拣个好时辰,请新人下轿。阴阳官道:“待牛羊出圈,新人便好下轿。”牛羊出圈,乃午未时。

  袁达听这句话,不解就里,怒上心头,说:“这厮不会说话!什么牛羊出圈,分明把我比做畜类!”按不住火性,跳出轿来,豁刺一声响,先把轿子打得粉碎,摩拳擦掌,直打进府内。邹忌父子见轿里跳出这样个人马,想又中了孙膑之计,不免害怕,通去躲避。袁达赶进府内,撞着人,不管高低,掀翻便打。那正经主见通躲得没影,丫环、小厮落得当灾,个个打得鲜血淋身。有几个适才抢轿的军士,在府门外听得府内大喊,不知何事,忙赶进内堂一看,见新人这等模样,一齐跌倒。袁达拿住便打,打得众人逃走无踪。袁达遂往外而去。

  邹忌父子见袁达去了,方敢出头。邹谏怨着邹纲道:“哥!什么要紧,闯这空头祸。依我,好好退了亲罢。什么抢亲、抢亲,抢得这般野人回来,打得一家人半死半活。他的计比你的计好得多哩!”邹纲道:“总是个命里不曾进得红鸾天喜,怨恨无益。”此时邹忌气得目定口呆,半晌不则声。邹纲道:“爹爹气他怎的!明日进朝,奏上朝廷,那时可消口气。”遂扶太师入内安寝不提。

  却说孙膑,其日请白起夫人、孟尝君夫人、卜商夫人到苏府迎亲。苏老夫人出来迎接诸位夫人,见毕,就吩咐排筵款待,又请几位至亲女眷,待小姐梳妆插戴,打扮整齐。多年母女,此时此际,不免得两下分手。诗曰:母子两情浓,相离片刻中。不堪回首处,吩咐与东风。

  苏小姐将次上轿,诸位夫人告别起身。两行灯烛荧煌,一派管弦嘹亮。新人到了南平府,将近子时,苏小姐下轿,众文武偷眼照看,果然好一位标致人物,十分整齐。两人正拈香参拜,忽听有人叫进府来道:“我来吃喜酒哩!”众文武看时,却是袁达。袁达看见新人参拜,就不作声。鲁王唤他去问道:“你在太府师中,怎得脱身回来?”袁达把前事细说一遍,鲁王道:“牛羊出圈乃午未时,为何错认作畜类。况他也是王亲国戚,你不该使性气跑入内堂,打坏许多人。明日朝廷得知,像甚体面?”两人问答之间,新郎、新妇拜堂已毕,入洞房,饮合卺。众文武在外厅共饮喜酒,到了东方发白,遂起身入朝。

  当时齐王升殿,邹忌出班奏道:“启上我王,臣夜来遭无妄之冤。”王问:“遭甚大事?”邹忌道:“臣有次子邹谏,未曾婚娶,前日太尉吴英作伐,将聘礼定苏代之妹为婚。不期南平王孙膑,暗设阴谋,退了我家亲事,自往纳聘与她。昨日闻得孙膑娶亲,臣心激怒,埋伏军士三岔路口,欲抢苏小姐回去。讵意漏泄风声,孙膑竟令袁达假装小姐,坐在轿中。众人不辨真假,抬了回家,反被袁达逞凶,把一门大小老幼尽皆打伤,脱身逃去。望我王为臣伸冤。”齐王宣鲁王来,问这事怎生样起,鲁王道:“邹忌定亲与不定亲,臣不知道。南平王孙先生,因闻苏小姐未曾有亲事,才敢纳聘,昨日娶亲。孙先生阴阳有准,未卜先知,晓得邹忌要埋伏多人在路抢夺,故令袁达假装苏小姐,等他抢回。若不头先换过,苏小姐必致被太师抢去。孙先生亲事可不断绝了?”齐王道:“两家纳聘,是谁在先?”鲁王道:“论纳聘在先,还是孙先生。”齐王道:“既是孙先生在先,自该孙先生娶去,邹忌妄行抢夺,于理不顺,姑念国戚,免提。袁达不该鲁莽,打伤邹府多人,罚俸三月。”当下朝散。

  却说邹忌回府大怒,只是恨孙膑不过,即唤大国舅邹纲出来,吩咐道:“我如今预备黄金五百两、锦帛一百端、八卦冠一顶、白玉带一条,打发你往魏邦,悄悄送与驸马庞涓,可对他说:‘前日我齐国卜商来进茶,盗了孙膑回齐国,擒九曜山强盗袁达有功,朝廷封他为调兵军师、大元帅、南平郡王。孙膑倚恃功高望重,侵夺众臣之权,把满朝臣子百般轻视。我父亲心甚不服,好生着恼。特着我来相约驸马,及早领兵到齐,里应外合,擒着孙膑,奉献台前,与齐国君臣除害。’”邹纲听了父亲话,遂备礼物,即日离府。

  旬日间,已到宜梁城,来到驸马门首,将那些礼物一并送进去。庞涓见帖上写着齐国邹忌名字,又送许多礼物,不知何故,遂请入府相见。礼毕坐下,庞涓问道:“大人今日光降敝邑,蒙赐盛礼,有何见教?”邹纲道:“某邹纲,乃齐国太师邹忌之子。今奉父命,特来报一个信息与驸马知道。”庞涓道:“国舅大人所报何信?”邹纲就将父亲吩咐言语一一说了一遍。庞涓听说,呆了一会道:“国舅大人,孙膑当日被卜子夏盗出东门,我即领兵出城追赶,他双脚行走不动,已死在水池内,我亲眼见来。怎么你齐邦又有个孙膑?”邹纲道:“此人曾习学于鬼谷,变幻非常,那死在水池中必是假的。”庞涓道:“既如此说,我又中他计了。”遂吩咐整酒款待邹纲。邹纲饮至数巡,又与庞涓说了些话,无非要他早早领兵到齐,好里应外合的话。须臾席散,邹纲作别起身,庞涓作揖称谢,收了四色礼物,竟没一件报答。

  次日,庞涓进朝,奏与魏王道:“臣访得当初齐国卜商来进茶,把孙膑盗去。齐王因他收袁达有功,封他调兵军师、大元帅、南平郡王之职。不料孙膑倚恃高官,欺侮大臣,甚与众文武不和。古云:‘先下手为强。’为今之计,可乘其与众不和,待臣领兵先伐之,省得明日使他领兵伐魏。”魏王道:“前日驸马曾赶孙膑,被你追赶紧急,投入水池内死了,今日怎又会活?”庞涓道:“原来那死的不是真孙膑,是他用法做一个假的。”魏王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且领五万人马,用心前去,取胜回来,寡人幸也。”庞涓辞魏王出朝,点起五万人马,即日登程。

  行了数日,探马来报:不能前进,前面是赵国地方百翎关了。庞涓吩咐军士叫开门,借路行军过去,一则伐齐,二则挟制赵邦。众军士来到关前,高声大叫:“开关!魏国武音君领兵伐齐,借路行军。”把关小校忙报管关太守蔺相如知道。蔺相如大惊道:“这厮惫赖,既要领兵伐齐,自有往齐道路。今从我这里经过,分明是枉言伐齐,挟制赵国,好生无理!”当有副将廉刚,系廉颇之子,近前说道:“庞涓领兵伐齐,齐国有孙膑神运奇妙,必致大败而回,待他败回之时,往别路回国就罢了,若依旧要从我这里经过,那时将关门紧闭,挡他去路,不要放他便了。”蔺相如道:“有理。”吩咐把关头目开关,放魏兵过去。

  须臾关开,庞涓带领人马过去。前军行到三岔路,是两条大路,一条通齐邦,一条通燕邦。庞涓问哨马道:“此去齐邦路近,燕邦路近?”哨马道:“燕邦近。”庞涓道:“既如此,吩咐人马趱入燕邦,先伐燕,后伐齐。”众军得令,一齐向燕邦去。此是庞涓指齐挟赵伐燕的主意。前军行到古咸林,见前面有座庄院,庞涓传令人马扎住道:“这是我冤家的所在,了当他再去。”众军一齐扎住。不知是哪个冤家?怎生“了当”?再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四回廉刚命丧百翎关庞涓身浸渭河水

  原来古咸林地方,是孙操的住所。庞涓吩咐众军把庄院围了,庄上人役,不论男女老幼,尽皆杀死,放火烧毁庄院,趱军又进。行到幽州城,扎下营寨,巡城官知庞涓兵到,即忙入朝,报与燕王知道。燕王大惊道:“兵临城下,其势甚危,怎生退敌?”驸马孙操,带孙龙、孙虎近前奏道:“臣父子三人愿领兵去,只乞我王修一道表章,与臣大孩儿孙龙收执。此去得胜回来,自不必说,如不得胜,就着孙龙奔到齐邦借兵救应。”燕王准奏,即修表章,付与孙龙,藏在身边。

  孙操父子三人,辞别燕王出朝,领一支人马出城应战。庞涓闻报,即上马出阵。孙操大喝道:“庞涓!无故领兵侵伐吾境,是何道理?”庞涓道:“早早快纳降表,免汝一死。”孙操大怒,率孙龙、孙虎一齐杀来。庞涓举刀迎敌,大战四十余合,孙操料不能胜,与子孙虎回马飞奔入城。孙龙一骑马,径往齐国取救,庞涓得胜回营。那孙操入城,启奏燕王说:“臣领兵出城,与庞涓交战四十余合,不能取胜,已遣孙龙往齐邦取救去了。如今快把城门紧闭,调兵防守,以待救兵。”燕王准奏,就着孙操调兵防守不提。

  且说孙龙不分昼夜,奔入临淄城,直至朝门下马。黄门官入朝启奏:“燕邦使臣朝见。”齐王命宣进来。孙龙行至驾前奏道:“臣燕国驸马孙操之子孙龙,奉燕王表章,特来见驾。因魏国庞涓带领人马,指齐挟赵伐燕,兵屯幽州城外,本国将寡兵微,难以御敌。特着臣来,望我王借一支兵前去救危。”齐王览表章毕,打发孙龙到光禄寺用茶饭,遂差官宣南平王孙膑入朝。孙膑闻召,即忙至驾前。齐王道:“孙先生,魏国庞涓领兵,指齐挟赵伐燕,屯兵幽州城下,汝兄孙龙特来借兵救应。”孙膑道:“臣兄孙龙在于何处?”齐王即宣孙龙与孙膑相会。

  弟兄二人多年不见,忽然相会,不胜之喜。齐王道:“孙先生,如今魏兵侵伐燕邦,怎生处置?”孙膑道:“臣想庞涓屯兵在彼,臣若领兵前去,两家人马作践幽州,伤害百姓生灵,实为不便。臣今统兵直到宜梁伐魏,料魏国无人,必取庞涓兵回。那时蹂躏魏国地方,不致伤残燕邦百姓。”齐王道:“先生妙算极当,及早发兵。”孙膑遂与鲁王领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、吴獬、马升、须文龙、须文虎七员大将,辞驾出朝。孙龙先别齐王,辞孙膑,径回燕国。

  孙膑与鲁王带了诸将,点起三万人马,登时往魏。行了多日,早到了宜梁城,孙膑传令驻军,营安五座,帐列五花。鲁王与孙膑坐于中军,令人马围了各门,鸣锣擂鼓,喊杀连天。各门头目飞奔入朝,奏魏王道:“祸事到了!庞驸马领兵出去,只说伐齐,谁知指齐挟赵伐燕,将人马屯在燕邦,惹得齐国孙膑兴兵不计其数,把各门围住,即日攻打进城,势在燃眉,合当亟退。”魏王闻奏,大惊道:“庞涓好没来头!原说领兵伐齐,怎么指齐挟赵伐燕?这事怎解?”问众文武谁敢领兵迎敌?众官一齐奏道:“启上我王,那孙膑乃是鬼谷仙师徒弟,善能呼风唤雨,撒豆成兵。朝中除庞驸马,没个是他对手。为今之计,可速速差人到燕邦,宣取庞驸马统兵回来,庶几齐兵可退。”魏王听了,即着徐甲赍旨到燕邦,宣庞涓统兵回国。

  徐甲领旨,登时上马出城,被袁达举起宣花斧上前挡住,大喝道:“哪里去的?”徐甲手中没甚器械,不敢与他争持,忙下马道:“奉魏王命,到燕邦宣庞驸马统兵回来。”袁达道:“既要取庞涓兵回,饶你性命,放你去教他及早回来,等俺爷和他厮杀。”徐甲满口答应,逃得性命,上马趱行,星夜奔至燕国幽州城下庞涓营中,把魏王旨意开读。

  庞涓闻得齐国孙膑领兵围了魏城,就问徐甲道:“既是我国被齐兵围了,难道朝中再无一将领兵退敌?”徐甲摇头道:“那孙膑法术精奇,剪草为马,撒豆成兵,朝中文武闻说孙膑哪个不心寒胆裂!除了驸马,没个是他对手。况且众文武都说你无故招此祸,一发没人出头。”庞涓道:“怎么是我招祸?”徐甲道:“不是你无故领兵出来指齐挟赵伐燕,焉致齐兵伐魏。”庞涓怒道:“待我回去退了齐兵,慢慢与那尸位素餐的讲理。”传令大小三军拔营回国。

  那些人马,听说拔营,一齐回旧路而走。正行之间,哨马来报:前面百翎关了。徐甲对庞涓道:“百翎关是赵国地方,兵马往这里回去,一则惊动了赵国生灵,二来回国路远,又耽搁日子。”庞涓道:“不妨,还走原先的来路。若贪近往别路走,倒要使赵邦说被燕兵杀败,往别路逃回了。”吩咐众军:“去叫开关,说我要统兵回国。”前军赶到关前,厉声高叫,守关头目报与蔺相如知道。蔺相如不快活道:“这厮去打从这里过,来又打从这里过,明明欺挟我赵邦。”廉刚道:“庞涓此来,必被燕兵杀败,乘其兵疲将瘁之际,不要放他过去。待我领一队人马挡住,不许过关,教他往别路走。他若知趣走了别路便罢,若要过我百翎关,杀得他马败兵消,也见赵邦不受人挟制。”蔺相如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

  廉刚就点了万余精锐,披挂上马,大开关门,拥兵挡住。庞涓闻说关里杀出一支兵马,挡他归路,即传令暂且扎营在新河边道,遂自领前军杀到关口。庞涓大呼道:“快快开关,让我过去!”廉刚在关上叫道:“庞涓,你不要往这路走的好。若要我开关,过一个杀一个,只杀了你的狗命不足怜惜,可惜又要伤了魏国许多兵马。”气得庞涓两眼都脱出来,便叫兵士攻进关去。廉刚令人马一齐杀下,两军战了数合,廉刚力不能胜,拨马回关,被庞涓赶上,尽力一刀,把廉刚腰斩在地。其余兵卒杀损了一半,逃窜了一半。此时天色将晚,庞涓取胜回营。

  徐甲道:“乘今日得胜,连晚可发兵进关去。”庞涓道:“有心耽搁,何在一晚,明早进关不迟。”当晚,卸甲解胄,营中大设酒筵,畅饮一回。乃至酒罢,庞涓对徐甲道:“连日辛苦,今晚可睡早些,明日好趋兵回国。”徐甲道:“有理。”两人遂分营寝讫。到了二更时分,只见燕国孙操父子三人,带领一支人马,人尽衔枚,马皆勒口,来到新河边,刀斩枪刺,直杀奔魏营中来。金鼓齐鸣,喊声震地。魏营军士都在梦中惊醒,人不及甲,马不及鞍,黑夜无心战斗,自相践踏,死者不计其数。庞涓只闻得兵马劫营,也不知何处的兵马,带着瞌睡,唤起徐甲,带些小军,掣刀上马,一道烟便往前逃窜。孙操父子把庞涓人马三分之中杀散二分,天色未明,收拾人马回燕国去。

  次日清晨,庞涓聚集败残人马,探马来报,才晓得是孙操父子领兵劫营。庞涓顿足捶胸,心下思忖道:“怎么被孙操那厮杀坏了大半人马,有何面目去见魏王?”就令人马且屯在新河边,消停几日再去。

  是日,坐在营中纳闷,忽听得操琴之声远远而来,聆其音,甚是悠扬清逸。但觉:巫山夜雨弦中起,湘水秋波指下生。白璧黄金虽有价,高山流水少知音。

  庞涓听了一会,就令军士去探听是哪里操琴。军士去了不多时,走来回复道:“弹琴的是新河里一位先生。那先生青袍皂盖,羽扇纶巾,自驾一叶小舟,舟内放了一张条桌,桌上摆一炷香、一张琴、一卷书,从上流放下来了。”庞涓闻说,即忙出营,行到新河边观看。须臾,舟到岸边,先生把舟系了,取了那卷书,走上岸来。庞涓近前施礼,就邀先生入中军帐内坐下。

  庞涓问道:“先生尊姓大名,从哪里来?”先生道:“贫道姓肖,名古达,向从云梦山鬼谷仙师学道。敢问足下高姓尊名?”庞涓道:“我姓庞名涓,也是鬼谷仙师徒弟,一向在云梦山不曾与先生相会。”肖古达道:“我学道在前,你学道在后,如何能够会着?”庞涓道:“既然如此,先生是师兄,我是师弟了。请问师兄带的是什么书?”肖古达道:“这一卷是《七箭定喉书》,恐其遗失,所以带在身边。”庞涓道:“有什么用处?”肖古达道:“内中是魇镇毒法,非寻常用得的。”庞涓道:“敢问师兄借瞧一瞧。”肖古达就把书递与庞涓。庞涓展开看了一遍,暗暗欢喜,想:“这书日后亦有用处,不要还他。”把书藏入袖内,又说些闲话。古达告别,庞涓送到河边。

  古达暗想,这人好贪便宜,才得一刻之交,就把我《七箭定喉书》藏在袖中去,不说起还我,待我问他讨看,遂开口道:“大人,多劳相送。适把那卷书藏在袖中,如今可把还我。”庞涓道:“暂留在此,借我细看一看,另日奉还。”肖古达道:“说得好笑。从此一别,不知几时可会?你又不知我的去路,何处送书还我?”庞涓道:“也罢,你另日到我魏国,我就奉还。”古达道:“人说你雕心鹰爪,最多狡猾,话不虚传,我的书怎么就不肯还我?今舍与你罢,从此以后不与你这歹人往来!”庞涓听骂个“雕心鹰爪”,心下大恼,伸出手去要执古达,要往新河里掼去。

  原来肖古达身材虽小,甚有本事,将身一躲,反把庞涓领后紧紧抓住,把他捺在新河里。捺一会,又放起来,放起来,又捺下去,只有两个时辰,把庞涓淹得七死八活,撇在地上,肖古达遂乘舟而去。庞涓披头散发,上下衣服浸得透湿,好似落汤鸡一样,打点走到舟里捉那古达,连那小舟通没影了,只得走回营来。

  徐甲道:“驸马浸坏了,肚里有水,快设法吐一吐。”庞涓坐在椅上,着军士把肚皮着实搓挪了一番,不多时,吐出两盆河水。徐甲道:“那书可曾还他去?”庞涓道:“这本书险些送了性命,怎肯还他?”忙向袖中取出来,已结成一饼,莫想揭动一页,随即趁日色晒干了,遂拔营回朝。

  却说鲁王、孙膑围住魏城不止一日,忽闻庞涓回来,遂仗剑在手,口诵灵文,望空喝:“退!”倏忽之间,四围兵马一个也不见。庞涓到宜梁城不见个兵卒,问徐甲道:“你说孙膑带领人马攻城,怎么一个也不见?”徐甲目瞪口呆,没得回答。

  庞涓笑道:“是了。他必是闻我统兵回来,恐被我杀败,不得取胜,随即收拾兵马逃回去了。”遂进宜梁城,朝见魏王。魏王问道:“庞涓,你前日领兵伐齐,怎么指齐挟赵伐燕,致齐兵围城攻持多日,怎生退他?”庞涓道:“孙膑人马闻我回来,俱退多时了。”魏王道:“昨日还在此攻城,怎说退了多时?”庞涓道:“臣与徐甲回来,各门察探,莫说齐兵,连箭羽毛也不见一根,有甚齐兵在此攻城?”停了一会,只见各门来报:“齐兵四下攻城甚急,比前越发厉害。”魏王道:“你说没有齐兵攻城,怎么又有兵来?快去退了齐兵便罢,如退不得齐兵,斩首号令。”庞涓道:“我王息怒,待臣定一个假途灭虢之计,立刻可退齐兵。”遂出朝回府。究竟不知用什么计?怎生得退齐兵?再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五回赚齐师马安屈死擒韩后袁达回营

  却说庞涓回府,唤过家将马安,对他说道:“马安,我看你平日做事仔细,我今要差你一个所在,你肯去么?”马安道:“养军千日,用在一朝,怎的不去?”庞涓道:“先赏你一瓯酒吃,作上马杯。”叫家童取酒与他。这马安平日最好吃酒,连忙接过就饮,一瓯一气而下,正要饮第二瓯,一交跌翻在地,只见七孔流血,登时“呜呼尚飨”了。你道这酒如何这样厉害?原来不是好酒,是个药酒。

  庞涓药死马安,因马安与庞涓面貌相似,没奈何要成假途灭虢之计,故把他药死。随即取了首级,着家将何茂才用枪头挑了,吩咐如此如此。茂才领命,把枪头挑着马安首级,上城高叫道:“齐国军士听着!我魏王本不准领兵伐齐,他不遵王命,指齐挟赵伐燕,魏王大怒,取回庞涓,斩首在此,请鲁王与孙先生出来奉献首级。”齐国军士忙报于中军。

  鲁王跟孙膑闻报,即上马来到城下,问:“什么人?”城上何茂才道:“庞涓不遵王命,领兵指齐挟赵伐燕,魏王特斩首级奉献在此。”孙膑冷笑道:“我与庞涓有刖足之仇,没有追命之仇,早知魏王要斩庞涓,何不绑出来,只刖了双足便罢了,何必定取其首。既如此,吩咐打起回军旗号。”何茂才见了,回复庞涓道:“齐兵已打回军旗号去了。”庞涓大喜,即入朝见魏王奏道:“臣用假途灭虢之计,哄孙膑退去。料孙膑此去无甚防备,臣今领一支兵,连夜起兵劫取营寨,务要取胜回朝。”魏王准奏。庞涓即带一支人马,随后追赶。

  且说孙膑回兵,行了一日,扎下营寨。知庞涓有家将马安与庞涓面貌一样,被他害死,取其首级,哄我们退兵。他连夜必领兵来劫我营寨。遂吩咐众将扎下空营,各各领兵,四面埋伏,待庞涓劫营之时,听号炮一响,伏兵四起,一齐杀至。众将各各遵令而行。

  到了二更时分,庞涓领兵追到,一齐大喊,杀进齐营,不见一个人马。庞涓已知中计,急令退兵。忽一声炮响,齐国伏兵四起,杀得那魏国人马无心抵敌,只顾乱逃,被齐国兵将杀得罄尽,单单走了一个庞涓。

  庞涓逃回宜梁城,进朝见魏王奏道:“臣该万死!臣领兵去劫齐营,不知是谁走漏消息,反中了孙膑之计,并折了一支人马。”魏王大怒道:“你干的好事!一味胡言乱语,逞勇夸强。若不看公主面上,把你碎尸万块。”庞涓叩首道:“臣该万死。望我王赦宥。”忽各门又报入朝道:“齐国兵马复来攻城,势甚逼促。”魏王又着一惊,众文武上前奏道:“齐兵乍去复来,其机莫测,但本国兵微将寡,实难抵敌。臣等想借别邦人马,庶几可退齐兵。”魏王依奏,即修书二封。一封着徐甲带到秦国借兵,一封着侯婴带到韩国借兵。

  二臣领旨出城,被齐将挡住,大喝道:“那厮何处去?”二臣道:“某奉王命,差往秦国、韩国借兵。”齐将道:“本待杀你,只说我怯你借兵,放你快去,速去,速去!”二臣遂分路而行。

  且说徐甲到秦国,其日秦王升殿,黄门启奏:“魏国使臣候旨见驾。”秦王令宣进来。徐甲入朝,高呼礼拜。秦王问道:“魏国使臣到此何干?”徐甲道:“魏臣徐甲,奉主命赍书献上。今因齐兵攻伐魏城,危在旦夕。本国将寡兵微,不能御敌,望大王开恩,遣兵救魏破齐。”秦王取书开看,欣然允诺,着近臣送徐甲光禄寺茶饭,遂命武安君白起领兵救魏。

  白起领旨出朝,正点人马,恰好徐甲也入朝辞谢,遂同白起带了一万精锐,往魏进发,不分晓夜,赶到宜梁城下。原来孙膑早已知道白起兵来,用遁甲之法,把齐兵先通遁了,不露一些踪影。白起来到城下,不见齐兵,差哨马四围打探,绝无影子,遂问徐甲道:“齐兵并没一个,又不见屯在何处,恁般孟浪,来问我王借兵。”徐甲道:“大人说哪里话。逐日喊声连天,攻城搦战,因本邦缺少人马出敌,故到你秦邦求援,怎说没有齐兵,孟浪来借?”二人遂进城,把兵马屯在演武场。白起入朝,参见魏王道:“臣秦国武安君白起,因大王遣使入秦借兵,寡君差臣领兵前来助魏破齐。适到城下,不见一个齐兵,不知大王借兵何用?”魏王道:“今日齐兵早间还在此攻城,怎说没有?这必是孙膑用甚妖术遮掩过了,所以将军不见有齐兵。今请将军到金亭馆驿暂停战马,待再报来,借重分兵一退。”遂令设宴在驿中,遣徐甲陪宴。

  自此,白起在驿中半个多月,凡军马费用,俱是魏王供给,礼意甚厚,指望留他退了齐兵。谁料齐兵绝不发动,白起甚不过意,来辞魏王,领兵回国。魏王道:“空劳将军跋涉一番,怎么处?”即命近侍取绫锦缎帛、路费釜银,犒劳武安君回秦。

  白起辞别出朝,趱出西门,统兵行了五十里,只见齐兵仍复鸣锣擂鼓,喊杀攻城。各门头目又飞报魏王,魏王急差徐甲追赶白起回兵。徐甲领命,上马登程,看看赶近,高声大叫道:“武安君大人,请再领兵转来,齐兵又攻城了。”白起闻说,引兵复回宜梁,及至城下,齐兵又都不见。白起道:“徐大人,你说齐兵又来攻城。我今领兵转来,齐兵又没一个,怎么说?”徐甲无言可答。

  二人复入城见魏王。白起道:“臣兵马已回多路,见徐先生追赶,说齐兵又来攻城,人到城下,又不见一骑,何也?”魏王笑道:“不是哄将军回来,其实齐兵又攻城是真。如今屈将军在金亭馆驿再住几时,看个下落回国便了。”白起只得又在驿中住下。

  此时,孙膑在营中悄悄唤过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,吩咐领一支兵,附耳低言如此如此。三将得令,领兵出营而去。且说白起在驿中又住了一个多月,不见动静,心中好不耐烦,次早来辞魏王,必要回国。魏王见白起决意要回,便说道:“难为将军去而复来,受了许多风霜劳苦,寡人甚不过意。”遂令近侍多取金银彩缎,送武安君起程。庞涓站在驾前,自言自语道:“什么借兵!借来不曾出得一力,成得一功,倒诓了许多东西去。”白起气得心中大恼,暗想:“这厮与孙膑结下深仇。本是魏王差官到秦国借兵,怎说我诓了许多东西?罢,罢!这次就有兵杀入城,也不来救了。”遂辞魏王上马而去。

  到次日,齐兵又来攻城。孙膑令军中,这次若有人马出城,不可放走。且说魏王又见各门头目来报:“齐兵又攻城了。”又差徐甲追赶白起兵回。徐甲出城,被齐将挡住,不能前进,只得入城回复魏王。魏王吩咐众将把各门紧闭,用心防守不提。说那白起统兵回秦,行到黑峰山,听得一声锣响,闪出一个山王,领一队喽在前挡路,大喝道:“快留下买路钱!”白起道:“吾乃秦国武安君白起,谁不知我威名!有什么买路钱与你!”山王道:“不管官兵官将,通是要的。”白起大怒,抡刀砍来,山王举斧劈去。两个战了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忽听得马后一声锣响,又见两个山王,领无数人马,把魏国赐白起的绫锦缎帛、金银路费,一并劫去。

  白起顾前不能,顾后不得,策马向一条斜路就走。山王高叫道:“白将军不要走!我不是强人,乃齐将袁达、独孤陈、李牧,奉孙军师命来说。向日蒙将军到魏请孙军师,非军师不肯投秦,因千日灾难未满,不好脱身。后遇齐国卜大夫茶车之便,彼时灾晦已满,所以乘便一同入齐,拜复将军休怪。”白起听了这话,苦笑几声,带领人马径回本国。

  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收集人马回返宜梁。鲁王、孙膑大喜,把夺来物件赏与有功军士,设宴庆贺。诗曰:玳筵开处集群雄,击石鸣金乐甚融。案设嘉肴食若雨,觞备美酒饮如虹。纷纷甲士欢声涌,个个将官侠气洪。又见传烽营外至,伫看虎将奏肤功。

  宴饮中间,哨马报入军中说:“今有韩昭王正宫娘娘,是魏王的亲妹,名唤魏阳公主,带领人马助魏,屯营在宜梁城北,相隔七八里之地。”孙膑闻言,就令李牧领兵迎敌。

  李牧得令,领兵到阵前讨战。韩国哨马入营报知娘娘。娘娘着张奢出兵接战。张奢得令,领兵出阵,通问姓名,两家放马大战。战了二十余合,张奢力怯,败阵回营。李牧大捷,鸣金收兵,回复鲁王、孙膑,陈说大捷情形。鲁王与孙膑大喜,设宴庆功。

  那张奢战败回营,见娘娘道:“齐将李牧甚是骁勇,臣被他杀败,戴罪回营。”娘娘大恼道:“这厮无用,失了锐气。我明日亲自出阵,获个全胜。”到了次日,韩国娘娘果然亲自披挂上马,到齐营搦战。齐国哨马飞报入营,说韩国娘娘领兵营前讨战。孙膑唤袁达近前,俯耳低言如此如此。袁达得令,遂领兵出迎。

  两下不通姓名,放马就杀,战不数合,袁达卖个破绽,把韩娘娘擒过马,飞奔回营。孙膑闻娘娘被擒回营,忙出迎接道:“娘娘,臣不知是御驾亲征,冒犯天威,臣该万死。”遂喝袁达道:“你这村夫!擒人不审来的好歹,擒了便走,如此粗鲁,却教娘娘受惊。”叫左右:“把这厮拿了,好正军法。”娘娘道:“先生怎归罪于他?夺江山、争世界,正该如此尽忠,哪里顺得人情,不要难为他。”孙膑道:“娘娘今回讨饶,且饶这次。”着袁达过来请罪。袁达向娘娘叩头谢罪出营。

  孙膑道:“请问娘娘为何亲自领兵到此?”娘娘道:“先生,我与魏王有至亲之份,因他来问我韩邦借兵,岂可坐视其急?以此亲自领兵而来。”孙膑道:“臣与魏王原没仇怨,只与庞涓有刖足之仇。”娘娘问道:“何为刖足之仇?”孙膑就把前后之事一一启奏。娘娘道:“如此说,却是庞驸马立心太毒了。”孙膑道:“庞涓雕心鹰爪,拨乱朝纲。魏王有眼不识,反做好人看承。臣如今要魏王把他送出来,等臣刖了他双足,臣就退兵。”娘娘道:“原来先生之意为庞涓之仇未释,等我面奏魏王,替先生解冤。”孙膑道:“多谢娘娘。”娘娘就辞孙膑,入宜梁城朝见魏王。魏王大喜。

  娘娘道:“闻命到我邦借兵,以此亲自领兵攻齐,不料军败,身陷齐营。孙膑闻知我是韩国正宫,十分恭敬。他诉说原与魏王无甚仇隙,只与庞涓有刖足之仇。只要我王把庞涓绑出城去,也把他刖了双足,就退兵去。”庞涓在旁见说,忙近前奏道:“韩国娘娘乃我王御妹,既然身陷齐营,就当以死为顺,怎么倒为孙膑巧言乱诉,想是娘娘爱他阴阳法,稍有弃魏通齐之意。”魏王听了庞涓谗言,登时变脸,把娘娘抢白一场。娘娘香腮坠泪,心中大恼,无言抵答,即辞别出城,到齐营,把魏王听信谗言的话回复孙膑,即时领兵径回韩国。

  孙膑见两国救兵俱去,遂令众军攻城。魏王闻知,无计可施。忽有一官奏道:“我王勿忧,臣有退齐的妙法。”不知这官是哪一个,有什么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六回驾席云冯绝技私金币邹忌谗言

  话说那官不是别人,就是驸马庞涓,上前奏魏王道:“我王不必烦恼,臣前者在幽州回来途中遇一先生,授臣一卷魇镇之书,不曾亲试。那书不验便罢,如果有验,定教孙膑七日就死。”魏王问道:“那是什么书?”庞涓道:“名为《七箭定喉书》。人生七窍而生,灾随七日而灾。设迷魂之局,依法布置,其人七日遂死。”魏王道:“卿既得这异书,怎不早用?今快把他性命断送罢。”庞涓道:“臣回去,今晚就试。”遂辞魏王回府,唤家将何茂才到花园里扎缚了个草人,似孙膑模样,也刖了双足,写下生年月日,藏于草人腹内,供养家庙堂边。准备一张桃木弓,七枝桃木箭,七窍下点了七盏灯,心头一盏为定心灯,面前摆下香案,明灯亮烛,设几品祭献之物。三更时分,庞涓入园展开书,依着内中法语念诵一遍,扯开桃木弓,搭上桃木箭,对着左眼上一箭,正把左眼上那盏灯吹灭了。

  说那孙膑在营中,忽然大叫道:“不好了!左眼着了一箭,顷刻无光,视物不明了。”鲁王大惊,问道:“先生怎么遇了一箭?”孙膑道:“臣中了庞涓七箭定喉的死计,在世中只有七日活了。”鲁王道:“怎么如此厉害!先生可有法解么?”孙膑道:“中了此计,再无解救之法。”鲁王不胜烦恼。诗曰:运筹帷幄借双瞳,奚暇频将智虑攻?默地有人施巧计,左眸自觉电光朦。欲寻仙疗丹犹少,思觅神施术尚穷。剩有主吟和士怨,坐虞天殒将星雄。

  次早,庞涓上城观看,见齐兵攻城之势比昨懈怠一半。庞涓暗喜,遂入朝见魏王道:“臣昨晚把七箭定喉书试验,将他左眼射了一箭,今日齐兵攻城果就懈怠许多,不比昨日。今晚射他的右眼,明日、后日射他两耳,渐渐射完口、鼻,第七日照心一箭,就了当他性命。”魏王大喜。庞涓退朝回来,三更时分,又到花园,向草人面前点起香烛,展开书,依着法咒宣诵一遍,扯开桃木弓,搭上桃木箭,对着草人右眼一箭射去,又把右眼下一盏灯吹灭了。只见孙膑在营中又大叫:“不好!右眼又中了一箭。如今双瞽了,怎生是好?”诗曰:乍道先生蔽左睛,尚教愁绝气难平。如何再骋宵人志,直令全成瞽者形。指发空增奸意毒,捉刀不觉愤心生。行将书个求痊策,觅取良医入柳营。

  鲁王见事势不好,慌张道:“这事怎么处?”孙膑道:“殿下,臣如今在世只有五日了。”鲁王道:“这等厉害!先生可有这卷书么?”孙膑摇头道:“没有。臣因此书大损阴骘,所以当初不去习学,不知鬼谷师父什么缘故,倒传与庞涓那厮。”鲁王甚不乐意。

  次日,庞涓又上城观看齐兵攻城之势,只个个心灰意懒,俱无战斗之意,随即入朝奏魏王道:“臣昨晚又射伤孙膑右眼,今早上城,看齐兵各无战斗之志。再待五日,孙膑必死,我王万年洪基无虑矣。”魏王掀髯大悦道:“卿宜用心行事,只要除得孙膑,重新再立起大言牌来。”君臣大喜,不在话下。再说鲁王与众将因孙膑误中死局,无计可施,伤感不已。忽旗牌官报道:“孟尝君来了。”

  孟尝君,即田文。鲁王出营迎接,至营中施礼叙坐。孟尝君道:“朝廷命我赍山羊御酒,到营庆贺。”鲁又叹道:“不幸国家无福,孙军师中了庞涓魇镇,损了双目,死在旦夕。”孟尝君吃惊道:“怎么好!我且站他面前,试他认得我么?”遂走到孙膑面前。鲁王道:“孙先生,面前站的是谁?”孙膑叫苦道:“两目俱不见了,怎么认得人!”孟尝君道:“孙先生,朝廷差我赍山羊御酒来庆贺。”孙膑道:“你是哪个?”孟尝君道:“我是孟尝君田文。”孙膑道:“原来是殿下。臣不幸遭此魇镇,双目不明,有失迎接,万乞恕罪,但臣之命只有五日活在世间了。”孟尝君道:“先生怎知道活不长久?”孙膑道:“殿下,那书名《七箭定喉书》,先将臣双目射坏,渐次射到两耳口鼻。第七日照心一箭,命即休矣!”孟尝君道:“先生既知此法,何不速救?”孙膑道:“救不得了。”孟尝君问:“怎救不得?”孙膑道:“这个要救,别的都不能为,除非会腾云腾雾者,方才救得。”

  孟尝君道:“先生势在急迫,可速出榜文四下张挂,如有会腾云驾雾者,救好先生,千金赏、万户侯,决不虚谬。”孙膑道:“既如此说,作速写榜文张挂。”遂着吴獬写道:

  大齐南平王孙膑,猥以折冲,任职劬劳,恐怠臣工,军国经心,贡办忧革。主眷既担万钧之重,旋失双目之明,是以求彼良医,疗兹异疾。愿招俊彦,须怀指日之能;得保微躯,必借蹑云之技。设回光在须臾之顷,始慰望电。倘拯患于危急之间,庶欣瞻鹄。当出黄金之重赏,奚惜侯秩之加封。须至榜者。右榜谕众通知。

  才挂榜文,就有个人来取了,这人就是孟尝君门下三千食客中的冯驩。军士报入营说:“有个冯驩,取了榜文。”鲁王即召入营,问道:“你会腾云驾雾么?”冯驩道:“臣会得。”孙膑问道:“会驾什么云?”冯道:“会驾席云。”孙膑道:“只怕席云起不甚高。”冯驩道:“有二三十丈高。”孙膑道:“既驾起有此高,你今晚观了方向,悄悄到庞涓后花园中家庙堂左右,寻着他魇镇的所在,有一个草人,可如此如此,回来重重赏你。”

  冯驩领命,当晚出营,到荒郊地上铺一领斜席坐下,口中念词,一手捻诀,一手招风,不多时,起在空中。四下一瞧,看见庞涓花园,坠云而下,果见家庙堂边摆着香案,供着个草人。那草人身七点着七盏灯,五盏点着的,两盏吹灭的。桌上摆着一卷书,一张桃木弓,五枝桃木箭,摆列几品祭物。冯驩先把祭物吃了,就拔出草人眼中两枝箭,仍复点明眼下两盏灯,遂把那卷书并弓箭草人收拾一处,点着火烧了。只见孙膑在营里蓦地叫声:“好了!”两目依旧明亮,视物如初了。鲁王与孟尝君众人皆大喜。

  那冯驩在庞涓花园烧了魇镇之物,依旧驾起席云回到齐营,径入中军参见二王与孙膑。孙膑道:“生受你救我一命,将什么报你?”孟尝君笑道:“先生说哪里话。古云:‘养军千日,用在一朝。’是我门下的客,应该报效朝廷。先生怎说这话!”孙膑就将齐王赏来的金银币帛、山羊御酒赏冯驩,冯驩拜谢而去,不在话下。

  再说庞涓至三更时候,来到后花园中,打点作法,猛然不见了草人,桌上密书、弓箭连祭物通没有了。庞涓十分惊讶,满地寻着,只见一堆灰在地上。庞涓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,道:“古怪!花园中谁人进来?前后门俱是封锁好的,什么人把这物件通烧毁了,这事怎好?”次早,庞涓入朝启奏道:“臣该万死!摆下魇镇之物并一卷《七箭定喉书》,昨夜不知是谁潜入花园,放火通烧毁了。”魏王闻言大恼道:“这厮不堪重用,岂是栋梁之器,逐日胡言哄奏寡人,如今连书通说没了。”言未毕,各门头目报:“齐师今日攻势甚汹涌。”魏王对庞涓道:“你如今怎么说!”庞涓道:“不干臣事。这刀兵不是臣惹来的,都是主公自招其祸。”魏王道:“怎是我惹来的刀兵?”庞涓道:“主公当初在齐时节,许了齐王辟尘珠,不与潜回。今日兵端,实由兹招。如今主公要刀兵宁静,甚是不难。可修一道降表,将辟尘珠进与齐王,他自然取兵回去,我国立见太平。”

  魏王被庞涓一片饰辞说没了主意,只得允奏,即时修下降表,取辟尘珠用金盘盛了,着徐甲赍送入齐。徐甲领旨出朝。

  庞涓密地唤何茂才到府吩咐道:“请徐先生顺便替我带千两黄金买嘱邹太师,教他在齐王驾前善用一言,取回孙膑人马。”徐甲领命,遂自往齐邦。

  孙膑在营中,屈指寻文,对鲁王道:“殿下,魏王差官进辟尘珠到我齐邦。庞涓将黄金千两买嘱邹太师,要他入见主公,取我兵回。”鲁王道:“既然如此,各门着人严守,但有人出城就教拿住,不放他去。”孙膑道:“这使不得。若进奉别国拿住不妨,进奉我国,拿住之时,朝廷知道,其罪非小。”鲁王依言不提。

  且说徐甲出城,高叫:“齐兵让路,魏王差我入齐进奉。”众军士说进奉齐邦,并不阻挡,竟放徐甲去了。旬日之间,徐甲进临淄城,先到太师府求见邹太师。邹忌闻魏国使臣求见,忙请进,施礼坐下。邹忌问道:“先生何求?”徐甲道:“某乃魏使徐甲,主命差遣进辟尘珠并降表与齐王。外庞驸马有黄金千两送与太师,要求太师于齐王驾前委婉善用一言,取回孙膑人马,足征雅爱。”邹忌看见千金,满面笑道:“驸马吩咐,敢不从命!厚礼权领,待明日先生进见齐王时,我从旁说几句话,彼兵必取回矣。”徐甲称谢,遂别太师出府,向驿中歇下。

  次日,徐甲入朝进见。齐王问道:“哪国使臣,到此何干?”徐甲道:“魏臣徐甲,奉魏王命,进上降书与辟尘珠。”齐王大喜,唤近侍取辟尘珠上去,仔细一看,道:“寡人慕想多时,今日才得到手。”邹忌出班奏道:“启上我王,今魏国既遣使臣进辟尘珠,又纳降表,通其和好,我主该发一道旨意到宜梁,取孙膑兵回,一则两国谐和,二免伤残百姓。”齐王准奏,一面差金牌官赍旨到宜梁取孙膑兵回,一面赐徐甲蜀锦等物。徐甲辞谢齐王出朝,径回宜梁复旨不提。

  却说孙膑与孟尝君、鲁王在宜梁城下,正打点攻城,忽金牌官赍旨令孙膑回军。鲁王、孟尝君、孙膑一齐接了旨意,不敢迟延,遂吩咐众军打起回军旗号,拔营而去。一声令下,军马滔滔回转。行至三岔路口,一条路通齐邦,一条通韩国。孙膑对二王道:“且安营在此,令袁达等守着营寨,臣同二位殿下往韩国走一遭。当日承魏阳公主为臣奏魏王解冤,虽未有济,而一团美意不可不谢。臣今顺路去谢她一谢。”鲁王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

  三人各乘马,带上数名军士进了韩城,朝前下马。黄门入奏:“齐国鲁王、孟尝君、孙膑军师朝前候旨。”韩王出朝迎接。迎至殿上,各见礼毕,韩王命近侍设锦墩赐坐。孙膑道:“向日蒙娘娘在魏,深知臣冤,为臣辩明,虽不得复仇,引兵回国,然臣受此恩,今特来酬谢。”韩王见说,叹了口气,满眼掉下泪来。孙膑问道:“我王为何伤感?”韩王道:“孙军师,寡人的正宫与魏王是至亲之分。先前魏国来借兵,寡人打发张奢领兵入魏,不料正宫为兄妹情分,要亲自提兵。去到魏国,反受庞涓一场呕气,回来不多时,身亡故了。”鲁王与孙膑听了,不胜悲悼,连叹数声。

  韩王吩咐排宴,款待畅饮一番。当下筵散,孙膑袖中取出一纸柬帖,递与韩王道:“这柬帖我王可收藏好,等闲不可打开,遇有急难之间,才可开看。”韩王接了道:“多谢军师救护。”三人遂辞韩王。韩王送出朝门,三人拜辞上车。行至三岔路口袁达等出营迎接。众军参见毕,即时令起军回朝。

  行了数日,到临淄城,同入朝朝见齐王。齐王大喜道:“孙军师,生受你为国费心。若非军师大力,怎得魏国进奉降表、献上辟尘珠。”孙膑道:“赖我王洪福,臣何功之有?”齐王就赐孙膑金帛御酒。其余众将,论功升赏,各各谢恩出朝。

  孙膑回到南平府住了数月,一晚,在后园见本命星象吊下,吃了一惊。暗想:“我有三年不利,须要埋名诈死魇镇,方得安宁无事。”过数日,遂用八门遁法,假装得病危笃,差袁达入朝奏闻齐王道:“孙军师自从收兵回来,染成疯病,半身疼痛,久困不起,危在旦夕。特来奏主得知。”齐王闻奏,着太医官急去看治,速来回复。医官奉旨,同袁达入南平府去。毕竟不知太医看出孙膑甚病,怎生回复齐王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七回南平王埋名诈死颜仲子观柬详诗

  却说太医官奉齐王旨看孙膑病症,治有月余,汤药无效,愈加沉重。太医看了这个光景,料不能痊,只得复旨。齐王听了,十分烦闷。过了数日,孙膑唤袁达附耳低声嘱咐几句,遂用个纸人,口内放生米七七四十九粒,念动六甲灵文喝声:“变!”那纸人变作孙膑一般,死于府内,停在前厅。满门恸哭。袁达入朝奏齐王道:“孙军师昨夜三更身故了。”齐王闻奏,着实一惊,止不住两眼流泪,吩咐众官休散,随寡人到南平府吊孙军师,众官领旨。不多时,齐王摆驾至南平府,袁达领众将出来迎接。齐王入府,见了孙膑尸首,苦痛万状,众官亦悲悼不已。

  齐王传旨,将孙军师香汤沐浴,衣衾棺椁用王侯礼殡之,就把棺木停在中厅。齐王恸哭一番,起驾回朝,即着须文龙、须文虎一干传报各邦,说孙军师在日也曾替他各国分忧,收野龙袁达,今不幸身故,各国俱要差官吊孝。六员使臣领旨,各奔一邦,星夜前去。

  六国闻知孙膑身故,秦遣白起入齐吊孝。白起到临淄城,向亭馆驿中住下,待各国使臣齐到,一同朝见齐王。旬日之间,楚国黄歇、燕国孙操、韩国张奢、赵国廉颇、魏国朱亥陆续俱到,一齐入朝参见齐王。齐王道:“六国使臣,孙军师在日,也曾为各国分忧,今不幸身故,寡人带领汝等同到南平王府吊孝。”遂吩咐近侍备办祭品、冥资等物,换了素衣缟服。六国使臣随驾到南平府,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、吴獬、马升率领众将迎接。齐王入府,着近侍于军师灵柩前摆下祭奠之物。齐王吩咐各国使臣:“待寡人先行奠祀,然后六国进吊。”使臣领命。

  齐王行奠,命须文龙读祭文:维大周天子十有九年秋八月朔起三日,齐王谨以少牢之礼,致奠于南平郡王孙伯龄先生之灵。曰:呜呼!先生名垂宇宙,功震乾坤。生于燕域,或时擅人杰之名;仕于齐都,几载著擎天之绩。谈行军于帷幄,神鬼震惊;展妙法于疆场,风云变色。宜功业日盛,享福无疆也!孰意运祚正开,泉台勿掩。将谋御侮,已惭识辨靴鱼;欲借张威,更愧技穷羽箭。寡人于此,鉴偃蹇而殒涕,顾只影而伤心矣。谨率六国之臣,奠祭于前。灵其有知,鉴此清筵。呜呼尚飨!

  齐王奠毕,鲁王田忌上前,进酒三爵,泪落而行,赠挽诗一首云:挂印三年国免忧,仗卿谋略压王侯。金门峻险蛟龙畏,玉殿峥嵘虎豹愁。架海金梁何遽隐,擎天玉柱等闲休。何从再见名贤出,永佑江山到白头。

  鲁王奠毕,秦国白起上前祭奠,口称:“孙先生,挽诗一首,伏惟神鉴。”结义投师已数年,为因失义起烽烟。齐邦战斗皆因汝,魏国争持只恨涓。战马衔冤埋野地,征人含冤丧黄泉。休兵敛甲今朝始,各保江山过几年。

  白起奠毕,楚国黄歇上前祭奠,口称:“孙先生,挽诗一首,惟神鉴之。”楚国君臣慕大贤,欲求辅弼恨无缘。名闻海宇犹山重,袖里乾坤不世传。讵料风霜凋玉树,却将遁甲秘黄泉。一从神位归天后,不见龙争虎斗年。

  黄歇奠毕,赵国廉颇拜奠道:“孙先生,吾赵国廉颇,指望先生为孩儿报仇,不意早升天界,实颇之不幸也。敬奉挽诗,伏惟神鉴。”燕国生贤士,齐邦得巨臣。结交逢逆贼,刖足遇奸人。积怨长谋战,成仇永不亲。六国齐没福,英雄早为神。

  廉颇奠毕,韩国张奢拜奠道:“孙先生,吾韩国张奢旨望先生替韩王娘娘复仇,孰意早升仙界。奉献挽诗于先生灵右,伏惟神鉴。”午夜长星坠,贤人值此灾。韩国魏阳死,齐邦孙膑埋。干戈何日定,云雾几时开?谁解生民厄,清平得遂怀。

  张奢奠毕,燕邦孙操近前恸哭,焚香酹酒,口称:“三郎孙膑,吾是汝父孙操,奉燕王命差来祭奠,有挽诗一首,于灵座尚享。”父子睽违已数年,讵知天意丧英贤。齐邦失却干城将,燕国分离父母缘。父哭亲儿儿寿短,母悲爱子子身亡。晓钟凉月思儿处,不见亲儿涕泪涟。

  孙操奠毕,魏国朱亥拜奠道:“吾魏国朱亥,挽诗一首呈奠。”神通天地产英贤,何事先生寿不全?侥幸奸邪常在世,忠诚正直丧黄泉。齐邦失却擎天柱,列国难留鲁仲连。我亦幸为知己辈,惟将束帛献灵前。

  六国使臣祭奠已毕,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上前祭奠,同奉挽诗一首:追思昔日遇君侯,倾盖垂青破格留。几载同心谋国事,片时分手葬荒丘。不禁痛哭西风惨,其奈悲歌济水秋。空把宝刀频按取,无从再睹整兜鍪。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奠毕,吴獬、马升近前拈香祭奠,同奉挽诗一首:痛极还将宝剑看,当年千众聚蛇盘。若非投顺来更张,安得标名署重官。两意正期驱猛兽,一灵何事驾飞鸾。可堪稽首辕门下,断尽肝肠两泪弹。

  众祭奠完毕,齐王吩咐六国使臣且留在驿中住下,待来日孙先生出殡,才可各回本国。众臣领命。齐王起驾回朝。次日五鼓,齐王早朝,文武都素衣随驾,到南平府送孙膑棺木出西郊旷野安葬,又奠祭了一番,各各散回府而去。六国使臣来见齐王,辞回本国。

  齐王打发魏国朱亥先回去了,就对五国使臣道:“那朱亥是魏国人,因此打发他先回国,留汝等在此,要商量一句话。寡人想,孙先生死后,庞涓必要起兵战斗。若伐秦,各邦通要去助秦;伐燕,各邦通要去助燕;伐楚,都要去助楚;伐赵,都要去助赵;伐韩,都要去助韩;伐齐,通要来助齐。同心戮力,不可爽信。”众使臣齐应说是。

  齐王吩咐光禄寺排宴于侧殿,与使臣饯饮。须臾饮罢,拜别齐王而去。诗曰:致赙刚完礼有嘉,预令朱亥返轻车。旋开别宴觞群使,复命临歧约六家。有难必须来共拯,无怨何惮不相遮。金亭一饯俱归去,旌旆悠悠马践沙。

  话表朱亥回到宜梁,入朝奏魏王道:“孙膑果然死了。臣在齐邦,与各国使臣跟同送殡落葬完备,各国使臣才散。”魏王大喜道:“死了这贼,我国才得太平。”庞涓见说,笑道:“孙膑,孙膑,你有许多妙算,如今也死在我眼里。”但心中转念,还不信孙膑真死,密密差人入齐探听,一个回来,又一个去,络绎不绝。倏忽过了三年,庞涓差人往来打听,绝无一些消息,竟信是真死。

  一日,魏王设朝,庞涓奏道:“臣启我王。当初孙膑在日,我主把辟尘珠进与齐王,今孙膑已死三年,臣欲领兵伐齐,复讨辟尘珠,乘时进取。平定六国,臣之志也,请旨裁夺。”魏王大悦,允奏。

  庞涓领旨辞朝,点齐十分人马,随即登程。行到三岔路口,前军来报:一条路通齐,一条路通韩。庞涓问:“去齐邦近,去韩邦近?”军士答应:“去韩邦近。”庞涓令人马潜入韩邦,先伐韩,后伐齐。

  三军得令,望韩进发。兵马来到韩城,扎下营寨。各门头目飞报入朝,讲魏国庞涓领兵征伐我国,扎营城下,势甚浩大。韩王大惊道:“寡人常想,没了孙膑,庞涓一定要起兵攻伐各国,不想倒先来伐我韩邦,如何是好?”即命张奢领兵出城迎敌。

  张奢领旨,随即披挂上马,统兵出城搦战。庞涓闻知,纵马出阵。二将各不通名道姓,就杀起来。两人战了三十余合,张奢大败逃走。庞涓乘势挥军大杀,把韩国人马杀死无数,得胜回营,不在话下。且说张奢大败,逃走入城,朝见韩王道:“庞涓骁勇无敌,臣力不能胜,折兵数万之众,只得戴罪回朝。”韩王听了,愁眉紧锁道:“不要怪你,本国将寡兵微,不能取胜。这事怎解?”沉吟半晌,忽然说道:“寡人忘记了。昔日孙膑先生到我国来,留一柬帖与我,吩咐有难之时,教我打开来看。如今兵马临城,无人退敌,正是难了,且取柬帖开来瞧一瞧看。”遂令内侍向玉匣中取出柬帖,拆开看时,上写四句云:尚闻吾媳产婴孩,在路宾朋满月来。齐至举无器皿,国朝一夕七王猜。

  韩王看了,不能解说,遂问两班文武道:“这四句诗怎么说?”当时有大臣颜仲子把柬帖一看,奏道:“臣看这柬帖分明是四句藏头诗。看来孙膑先生还不曾死,隐在齐邦。”韩王惊讶道:“藏头诗怎么解?”颜仲子道:“他暗藏四字。‘尚闻吾媳产婴孩’是个‘孙’字,‘在路宾朋满月来’是个‘膑’字,‘齐至举无器皿’是个‘不’字,‘国朝一夕七王猜’是个‘死’字,藏着‘孙膑不死’四个字。看每句头上一字,‘尚在齐国’。这是四明四暗藏头之诗也。”

  韩王道:“若得孙膑果在,寡人无忧也。”宣张奢过来问道:“你当初在齐邦吊孝,齐王有甚话说?”张奢道:“齐王没甚话说,只吩咐今后若庞涓领兵伐秦,各邦都要助秦;伐楚,都要助楚;伐燕,都要助燕;伐韩,都要助韩;伐赵,都要助赵;伐齐,都要助齐。”韩王道:“怎得个能干的官,拿了这柬帖,星夜去到齐邦,问齐王借兵解难,兼访孙膑消息。”遂问驾前有什么官肯到齐邦去走一遭,两班文武没一个回答。韩王连问数声,只见门边一个没样范的官儿应道:“臣愿到齐邦。”不知那官是谁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八回张倩奴用风月赚魏太子遭虎狼囚

  你说那官是谁,乃教坊司乐官张肖简,年纪有七十岁,做事精细,语言伶俐。他见韩王问了几声,两班文武没个答应,遂上前应道:“臣愿去。”韩王道:“你年纪老大,只怕去不得。”张肖简道:“我主放心。古云:‘老当益壮,’管取不误事。”韩王道:“你既去得,好生收藏柬帖,往庞涓营前经过,须要谨慎,速去速来。”张肖简领旨出朝,等到二更时分,带几个女乐,嘱咐停当,连夜赶出韩城。

  行到魏营门首,被一干夜巡军士把张肖简并几个女乐拿住,送进营内。庞涓正在中军帐观兵书,见巡夜军士把一干男女捉到,问道:“你等是什么样人,夤夜偷过营前,往哪里去?”张肖简道:“小人是教坊司张肖简,原是魏国人氏,向因齐兵临城,带众女乐到韩国躲难。如今驸马爷伐韩,倘若城陷,不能全生,故此乘夜率众女乐复回宜梁。不期冒犯虎威,望乞饶命。”庞涓道:“你这干女乐有会唱的么?”张肖简指着一个道:“驸马爷,这个是我女儿,名唤倩奴,唱得绝好。”庞涓喜道:“你女儿既唱得好,教她过来。”

  张倩奴走近前,庞涓仔细一瞧,见她形容窈窕,体态妖娆,遂问道:“张倩奴,你父亲说你会唱,可唱得么?”倩奴道:“奴家略晓一二。”庞涓道:“有什么新打的曲儿,唱个我听。”倩奴道:“奴家向日避难韩城,偶撰一套‘晓行避难’的曲子,不若就唱与驸马爷爷听。”庞涓道:“甚妙!”倩奴整顿珠喉,逗开檀口,唱道:

  〔正宫端正好〕  趁良宵,离兰户;改宫妆,扮作村姝。思量欲奔出羊肠路,急煎煎怎趱金莲步。

  〔滚绣球〕  哪顾得夜行时愁沾露,剪霜风,避无安处。望都城兵马喧呼,只得那锁愁云、迷冷雾,没定止孤单逆旅,乱纷纷两泪抛珠。好教我长辞金屋贮,轻别囊琴架上书,不由人感叹嗟吁。

  〔呆骨朵〕  到如今无可奈何天涯去。向天涯有马无舆。空教人断楼头残梦五更钟,空教人怅花间离愁三月雨。谁惜怜,多娇女伴着衰年父。坐对云山愁杀人,恰便是折林巢,穷乌苦。

  〔伴读书〕  再休题当作趣,雪庭中裁诗絮,女伴儿水绿城南游聚,掷金钱斗草还歌舞。一时似有苍天妒,回首成虚。

  〔叨叨令〕  因此上出危城,乘着天初曙,上浮桥,扶着亲爷渡。满衣衫尽被尘污住,掠云鬓没个梳儿与。忽听得呼噪声也么哥,忽听得吆喝声也么哥,早回头到辕门,那戈戟如云布。

  〔笑和尚〕  唬、唬、唬,唬得人魂断送;惊、惊、惊,惊杀我心头兔;愁、愁、愁,愁杀人怕做了无头虏;操、操、操,操黄土;幸、幸、幸,幸怜吾;喜、喜、喜,喜唱出一段伤情曲。驸马呵!

  〔鲍老儿〕  但愿伊征战功成大丈夫,才好将名标天府。看千秋万古余,如碑石传芳誉。休道我怯怯娇娇、婷婷袅袅、喋喋嚅嚅,还劝你觞浮琥珀,剑横霜练,庞映氍毹。

  〔煞尾〕  请看那冰轮儿刚沉到西,早东山上彩乌过隙。这如水的韶光真可惧,堪怜我凄凉何地觅欢娱,特做个飘花逐水燕分雏。

  庞涓听罢,喝彩不已,欲留倩奴在营侍酒,恐魏王知道不当稳便,便问张肖简道:“你如今果要往何处去?”张肖简道:“实回宜梁。”庞涓道:“我赏你路费五十两,你可带女儿回到宜梁,待我得胜回朝之日,可把倩奴送到我府中来,那时教你授个官职。”张肖简道:“多谢驸马,待班师回日,就把女儿送到府中。”便叫倩奴磕头谢了,带众女乐出营,暗想:“庞涓已中吾计。”遂趁月明之下,一齐趋行。天晓,拜了个相识家,把女乐人都安顺了,星夜奔往齐邦而去。

  却说孙膑埋名诈死,有府中后园侧首五间房屋,内明外暗,内设琴书香篆,逐日在内起居逍遥。两扇门儿紧紧关锁,钥匙不托与人,自己收管。三餐饮食,有其夫人苏氏与一随身使婢随时送奉。来时,轻轻把门叩三下,里面递出钥匙进去,出来依旧锁好,不令一个外人知觉,过了一个“此门不出”。

  一日,夫人送茶饭与孙膑。孙膑道:“夫人,我三年的灾星已退,只且不要扬声于外,出去悄悄唤袁达进来见我,有紧要话吩咐。”苏夫人听说,出来着家童与袁达说:“夫人有话吩咐。”不多时,袁达进见。夫人直引他到后园房里来见孙膑。袁达叩头道:“师父!奉命归隐三年,不敢泄漏,今日重喜得见师父。”孙膑道:“我三年灾晦已满,你可悄地去请鲁王来相见,我有话说。教他不要摆驾,恐防漏泄,只你跟随来罢。”袁达领命,径到鲁王府中见鲁王道:“师父灾满,特着臣来请殿下相见。师父说恐有泄漏,不须摆驾,臣同随去。”鲁王即备马起身,袁达随驾来至南平府,引至后园与孙膑相见。

  鲁王道:“不睹仙颜,已别三载,今得聚首,不胜欣幸。”孙膑道:“臣因三载之灾,为此魇镇之法,今灾已脱,乃敢请见。臣昨夜观天象,庞涓已起兵指齐伐韩。臣向日曾有一柬帖奉与韩王,教他临难开拆。如今一定差官就将柬帖封来,到我齐国借兵。朝廷必然宣殿下问臣消息,殿下只推不知,若十分要殿下探听,殿下可乞一道独角赦:如孙膑果死,缴赦复旨;如在,赦其虚妄之罪,才好同来面君。那时,臣就好与殿下兴师,臣要报刖足之仇也容易了。”鲁王道:“孤自有理会。”说话中间摆出筵席,两人畅饮一番而散。袁达依旧送鲁王回府不提。

  再说张肖简待至临淄城,入朝参见齐王。齐王问:“哪国差来使臣?”张肖简道:“臣是韩国教坊司乐官张肖简,主命差来。当年鲁王与孙军师伐魏回军,特到韩邦。孙军师有个柬帖留与韩王,吩咐遇急难之时,方许开看。今魏邦庞涓领兵十万,指齐伐韩。韩王因开柬帖看时,上写着四句藏头诗,细详其意,孙军师尚在不死。况承大王当日有旨吩咐,不论庞涓领兵征伐哪国,各邦都要同去戮力相助。一则寡君差臣求大王借兵解难,二则探听孙军师果在不在?”

  齐王讨那柬帖上去看了一遍,不解其中字意,遂递与众文武看,问这四句藏头诗怎解?众文武通解不来。卜子夏接过手一读,便奏道:“臣看这四句藏头诗,包藏‘孙膑不死,尚在齐国’八字。若依这个柬帖,孙膑果不曾死,隐在本国。”齐王不信道:“岂有此理!寡人亲送入殓的,怎么说不曾死?”卜子夏道:“那死的或者又是个假的,主公其时亦难认。”齐王道:“既当初鲁王与孙膑同到韩邦,孙膑留下柬帖之时,鲁王必然目击,差近侍快宣鲁王来。”少顷,鲁王来到。

  齐王问道:“御弟前年与孙膑同到韩邦,孙膑留下个柬帖与韩王,御弟曾见么?”鲁王道:“臣曾见来。孙膑留柬帖之时对韩王说:‘有难才可开看。’”齐王道:“那柬帖上写着四句藏头诗,包藏着‘孙膑不死,尚在齐国’八个字,如今在不在之故,御弟必然知道。”鲁王道:“臣又不谙阴阳,生死之事怎的得知?我王要访孙膑消息,待臣到南平府密访于孙夫人,存亡便知。”齐王道:“御弟可速去一访,就来回复。”鲁王道:“还有一说,乞我王与臣一道独角赦带在身边。此去访得孙膑实死,缴赦复旨;如访得不死,孙膑有诳君之罪,有赦在先,就好同来见驾。”齐王道:“得他果在,休说诳君,就有当死之罪,寡人亦尽赦之。”遂唤近侍取过文房四宝,御笔亲写一道赦书,付与鲁王。

  鲁王辞驾,径入南平府,孙膑迎接。鲁王领旨入府,口称:“孙先生接旨。”孙膑命排香案,开读已毕,望阙谢了恩,再与鲁王见礼。孙膑道:“殿下,臣若在,庞涓一世不敢领兵出来,以此特掩过本命星,埋名诈死,赚他出来,传令三军,不可透露消息。庞涓若知臣在,他必逃窜回去,以后休想他出来了。”鲁王道:“孤知道了。”遂与孙膑入朝参见齐王。

  齐王大惊讶道:“孙军师,你已死了三年,怎么今日还在?”孙膑道:“臣该万死。臣与庞涓有刖足之仇,庞涓若知道臣在世,永不兴师出来,故此掩星诈死,哄他出兵。臣如今领兵救韩,不要扯臣旗号,只扯鲁王与袁达旗号。臣隐在营中,暗地调兵,自有处置。”齐王准奏,打发张肖简先回奏韩王。

  鲁王与孙膑出朝,带了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、吴獬、马升、须文龙、须文虎等,点齐人马,随即起程。众军行到一个旷野之地,孙膑传令把人马屯在这里,差袁达、李牧、独孤陈三将领一支兵到前面东北方去,劫些粮草来饷军。

  三将得令,领兵径往东北方走,行了二十里,远远望见旗幡招展,粮草无数,金鼓齐鸣,拥出一支兵来。袁达纵马追上,大喝道:“来将是谁?带这粮草要往哪里去?”一将应道:“吾乃魏王驾下之臣徐甲,朝廷差我保太子毕昌驾,送粮草到庞驸马营中的。”袁达见徐甲背后有个少年将官,绣甲锦袍,手执大刀,知是太子毕昌。

  袁达大喝道:“快把粮草尽行留下,放你去罢!”太子毕昌马上喝道:“胡说!朝廷粮草怎的为你劫去?”袁达道:“快留下便罢,不然教你两命尽丧吾手。”太子大怒,抡刀砍来。袁达举手来迎,两个交锋十数合,袁达舒过手抓住太子的狮鸾带,轻轻将他捉过马来,叫军士锁在囚车里。徐甲惊慌,只顾自己性命,飞奔逃回。李牧、独孤陈把魏国人马杀散,吩咐众军将粮草尽数抢了。

  三将收兵回营,参见鲁王与孙军师,将交战、擒获、抢夺之事述了一遍。鲁王、孙膑大喜,吩咐军士把魏太子毕昌锁禁后营,日给茶饭,待拿了庞涓,方放他回国。当下把粮草分给众军,传令起营。且说徐甲逃回宜梁,入朝见魏王,就把粮草被劫、太子被擒细细奏了一遍。魏王大惊,吓得魂不附体。

  众文武奏道:“启上我王,这都是庞驸马不是。比如当初领兵去伐齐,他倒不伐齐,指齐挟赵伐燕,反惹刀兵临城,直待纳降表,进辟尘珠与齐王,方才息得征战。如今又说伐齐,他又不去伐齐,指齐伐韩,不识何意?岂非庞驸马自招其祸?”魏王就差徐甲道:“寡人封一口剑与你,拿去交付庞涓。他若救得太子回朝,万事全休;救不得太子回来,不必来见寡人,教他自裁来报。”徐甲领旨,上马而去不提。

  且说齐国兵马行到韩城,与庞涓营约有十里地安下营寨。孙膑遣袁达领兵征战,许败不许胜,差须文龙、须文虎执聚神旗站立营门料阵,见袁达败回,可把大旗连展三次,我在营中就好布法。二将得令,拿了聚神旗。三声炮响,袁达手执大斧,跨上龙驹,到魏营讨战。魏营哨马报入中军。庞涓闻知,领兵上马出阵。两家道下姓名,勒马交锋,大战三十余合。袁达诈败,拨马就走,庞涓在后紧追。

  须文龙、须文虎营前看见袁达败回,将聚神旗连展三次。孙膑在营中见了,口诵六甲灵文,左手仗剑,右手一抖空拂,喝声:“退!”顷刻间离了本营退去二十里地。庞涓领兵追上,砍倒旗杆,把齐兵混杀一阵,拥进齐营,将齐营灶头数上一数,共数得十万三千五百。庞涓道:“齐兵果然浩大,灶头也有十万三千五百,不知共有多少人马?”遂吩咐众兵俱到齐营屯下。

  军士来报,徐甲到了,庞涓叫请进来。徐甲入营相见,施礼坐下,就把太子被擒、粮草被劫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今主公大怒,封一口剑与我,教我付驸马。如救得太子回朝,许驸马见驾;如救不得太子回朝,差驸马受剑自尽。”庞涓见说,大惊道:“有这样事!我即领兵取救太子。”遂飞奔出营。未知能救得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九回庞涓堕计诛皇甫张才错刺出齐营

  话说庞涓领兵出营,排开阵势,着军士高叫:“快送太子出来!”孙膑闻知庞涓来讨太子,即吩咐吴獬、马升领兵迎敌,许败不许胜。二将得令,领兵来到阵前。庞涓大喝道:“来将何名?”二将道:“吾乃鲁王麾下前部先锋吴獬、马升。你乃何名?”庞涓又喝道:“谁不知我魏国武音君!你如今快快送出魏太子便罢,若道半个‘不’字,教你齐国人马难逃一命。”吴獬道:“你不要妄想!我要拿得你来奏功!”庞涓大恼,把刀砍来,吴獬同马升齐用刀迎。三骑马足足战有五十余合,吴獬、马升诈败而走。庞涓策马紧追,将近齐营。

  须家二将在齐营观见,把聚神旗展三次。孙膑在营中默念灵文,喝声:“退!”弃了前营,不觉又退二十里地。庞涓领兵赶上,砍倒帅字旗,把齐兵追杀一阵,乘势将人马在齐营屯下。再把齐营灶头细数一数,数得八万三千,暗喜道:“在先有十万三千五百兵,亏我两阵,杀死齐兵二万五百。”心欢意喜。

  忽哨马来报:“营前有齐将领兵骂阵,旗号上大书‘齐国大将李牧’六字。”庞涓又领兵上马,出营临阵,各不通名,一场大战。战够多时,李牧虚晃一鞭,诈败便走,庞涓纵马追来。

  须文龙、须文虎在营前把聚神旗连展三次。孙膑营内又用缩地之法,口诵六甲灵文,喝声:“退!”须臾又退二十里。庞涓拥兵赶上,把齐国人马杀得尸倒满地,血流成河,又赶到齐营屯住。再将齐营灶头细数一数,只剩得五万一千。庞涓大喜道:“好了!连次杀败齐兵有五万二千五百了。”

  看官,明说庞涓三番大胜,乃是三番大败。那齐兵一个也不曾动。你道那些杀的是什么?原来孙膑秘受三卷天书、八门遁法、六甲灵文,剪草为马,撒豆成兵,指云为雨。庞涓杀的齐兵通是假的,那真的莫想动了半个。

  当时孙膑又遣独孤陈领兵搦战,许败不许胜。独孤陈得令,领兵到阵前,高叫:“庞涓快出来受降!”庞涓闻知,即令兵出营,高喝道:“快送魏太子出来,饶汝一死。”独孤陈不答,抡枪飞刺。交锋约有二十合,独孤陈诈败而走,庞涓领兵追赶。

  须家二将在营前见独孤陈败回,把手中聚神旗连展三次。孙膑营中念动真言,喝声:“退!”弃了本营,又退了二十里地。庞涓领兵赶上,乱杀一阵,又在齐营屯下。再把齐营灶头数一数,越发不多,刚刚剩得三万。

  庞涓大喜道:“不消再杀两阵,齐兵要收拾尽了。”原来齐营灶头虽渐渐减少,一个齐兵也没有缺。孙膑用了缩地法,把庞涓看看赚至马陵道上。离不多路,孙膑悄悄唤须文龙、须文虎、吴獬、马升四将,各领精兵,于马陵道四面埋伏,又附耳低言,嘱咐一遍。四将得令,各各领兵向马陵而去。

  再说庞涓在营中,正思忖要救太子回来,莫若再杀两阵。忽军士报入中军,说营前有一道人,身披黄衣,口称:“驸马爷招贤纳士,特来相谒。”庞涓道:“既是个道人打扮,又非凡品,快请进来!”道人闻请,步入中军,与庞涓相见,叙礼坐下。庞涓把道人一看,见他须分燕尾,鸷类形,便问道:“先生尊姓大名?从何处来?”道人道:“小道乃黄伯阳先生之徒,复姓皇甫,名智,受得三卷天书,呼风唤雨,能使草木成阵,沙石成兵。驸马爷招贤纳士,特来相佐。”庞涓闻言甚喜,道:“先生既来相助,即有一事商量。今者,魏太子毕昌被齐将擒去,锁禁营中,几番力救,不能得出,未知先生有何妙策救得太子回朝?”皇甫智道:“小道此来,正为魏太子被擒,将欲拔刀相助。”庞涓道:“既得先生一臂之力,何愁太子不得还朝!”遂令左营住下。

  且说孙膑坐在营中内看阴阳,指寻六甲,对鲁王道:“殿下,庞涓那里今用一个人,乃黄伯阳徒弟皇甫智,用得不好。虽不怕他什么行为,只是教这里要费了些日月工夫。”鲁王道:“先生如今怎么处置?”孙膑道:“臣如今先用一计,如计得成,太平无事,计若不成,烽烟大有。”遂写下一个帖儿,口诵灵文,望空一抛,叫云:“去!”一阵风起来,那帖儿直吹到庞涓中军帐里。

  庞涓正令军士至左营请皇甫智来议军情,只见个帖儿随风坠下,落在庞涓身边,取来一看,却是四句诗:伯阳之徒皇甫智,熟演天书称绝世。无心来助武音君,齐国差来追命使。

  庞涓看了大惊,暗想:“他原来是齐营的细作,险些误用了他。今感得上天佑庇,降下帖儿示我,不然大势去矣。”军士请皇甫智刚入营中,庞涓登时咬牙怒目,拔出宝剑,走上前将皇甫智挥为两段。

  这边杀了皇甫智,那边孙膑早已知道,忙对鲁王说了,俱各欢喜,不在话下。且说庞涓在营,唤过家将张才,悄悄说道:“张才,我要你往齐营做个细作,可去得么?”张才道:“去得,我专会打听军情。”庞涓道:“要你做细作,又要你做刺客。”张才道:“我的胆量至大,手足便捷,要去行刺,一发不难。”庞涓大喜,就向张才耳边低言:如此如此,回来我重重赏你。张才应道:“小人晓得,到他营里,自会随机应变。”遂带了利刃,辞别庞涓出营,径到齐营来投鲁王麾下。

  原来孙膑在营中,袖下阴阳,早知庞涓差张才为细作行刺之事,便对鲁王道:“殿下,庞涓那贼差张才来做细作,假以投顺为名,并访臣在不在消息,乘便就要行刺殿下,却务必提防着。”又吩咐各营军士:“但有人来访问孙军师在不在,可回复他说孙军师已死三年,哪里还有他!再问如今军内是谁发号施令,只说是个黄伯阳军师在内调兵,不可提起一个‘孙’字。如有不遵令说出孙膑者,立时腰斩示众。”满营军士莫敢不遵严令,一齐都把孙膑称为黄伯阳。

  不多时,旗牌来报:“营门首有一壮士,说是魏国庞涓的家将,被庞涓鞭挞不过,愿来投顺。”鲁王道:“着他进来。”张才直到中军帐前,叩见鲁王。鲁王问道:“你是何处来的?”张才道:“大王,小人名唤张才,是庞驸马的家将。因日来庞驸马不惜士卒,轻则受鞭挞之苦,重则加诛戮之刑,难在他营服役,闻得大王爱惜士卒,为此特来麾下。”鲁王道:“你既来投我,不好就收你,且问军师黄伯阳该用不该用?”黄伯阳道:“看此人勇而多谋,我这里倒不可少,用了他罢。”鲁王就叫:“张才,你如今且在我麾下随军征讨,有功之日,加封官职。”

  张才叩头谢恩,出了中军帐,暗暗欢喜,想:“这厮性命合当休矣!”遂到各营打听孙膑消息。各营都说军师黄伯阳中军调兵设令,再不见有人提起个“孙”字。

  一日,孙膑吩咐个心腹军士,扎缚两个草人,都有六尺长大。草人口内各放白米一撮,用猪尿脬盛血在内,将细绳扎住口,缚在草人喉下,一个像鲁王打扮,一个像军师打扮,俱穿戴冠服,坐在中军帐里。侧首点着明灯,壁衣内暗暗埋藏几个军士,做成活动关目,于暗中展拨,头目口手皆会转动。上首鲁王点头播脑,下首军师交头接耳,宛如活人谈话一般。孙膑口诵灵文,使中军内灯火或暗或明,遂与鲁王往后营藏避去了。

  是时张才不睡,等到三更时分,躲入营中,向中军帐里一望,只见鲁王与黄伯阳对面而坐,在内设兵讲武。张才暗喜道:“这厮不知死活,这时候还在这里交头接耳,两人性命今晚不脱吾手了。”又走到近时一看,见两旁军士都已鼾然睡熟,左右又无近侍人役。张才向身边取出一口退毛利刀,悄入帐中,先望鲁王喉下一刀刺去,又把黄伯阳刺上一刀,两个登时倒地,鲜血淋漓。张才大喜,连夜脱身逃窜,回到魏营。

  天晓,入营来见庞涓,就把昨夜刺死鲁王与军师黄伯阳并探明孙膑消息,一一说了一遍。庞涓大喜道:“二人果真刺死了?”张才道:“难道敢在驸马爷面前打谎?不信看刀上血腥还在。”庞涓看道:“我不是说你不曾去刺,只恐半夜里误刺了别人,反为不美。”张才道:“驸马爷请放心,一些也不错,少不得顷刻间就有风声传到。”庞涓道:“既如此,生受你。”就赏金银羊酒。张才叩谢领去。

  不多时,魏营打探报入中军,说齐营没有人了,今日只扯袁达旗号。庞涓大喜:“我想张才作事尽心,果堪重用。鲁王、黄伯阳竟真被他刺死。今日扯袁达旗号,我慢慢把他人马杀尽,救取太子还朝如反掌耳!”孰知是孙膑见庞涓已堕了计,随即把鲁王旗号藏过,只扯袁达旗号,正要使彼奸势炽张,才可报得刖足之仇。

  至天色已晚,孙膑令军士向后营取出十杠红油柜来。你道十柜是甚东西?都是些神头鬼脸。孙膑遂把来给散与众军士,附耳低言:如此如此。众军遵令,个个戴上鬼脸,面蓝口赤,散发披头,扮得与活鬼一般,都来到庞涓营前后树林中埋伏。

  三更时候,四下里悲悲切切、惶惶,神呼鬼哭起来,口中把庞涓数数落落,骂道:“误国侮君的奸贼!伤伦灭理的兽人!无辜杀害我齐国许多性命,决不与你干休!”庞涓睡在营中,听得四面啼哭之声,早已心惊,后又听了口中数骂,越发魂不附体,暗想:“他声声说是害他齐国许多性命,多应齐兵冤魂不散,来此索命。不要怕他!就是鬼见我出去,也惊散了。”遂领军士,烧着火把,擎刀上马,赶出营来,大声喝道:“你等冤魂,不得无理!半夜三更,怎在我营边啼啼哭哭,快快散去,待我回朝之日,做个道场超度于你便了!”说毕,只见一阵阴风过处,闪出数万披头散发、口赤面蓝狞狰恶鬼,直往前面乱跑。

  庞涓领兵往前飞赶,直赶到马陵道上,忽见神鬼都没了。抬头一看,只见面前一株大黄杨树,树上挂着一盏灯,照耀如同白昼,上写六个大字,是写“庞涓死此树下”。那树上又写着两行字,原来通是孙膑为要报刖足之仇,预先设计排下的。当日把蜜水调罢,写在树上,数年之后,被蝼蚁蛀空,竟像生成的一般。上写着几句道:

  马陵道,黄杨树,齐兵密排如铁柱。三更三点过渭河,正是庞涓身死处。

  庞涓看见灯上六个字,早已害怕。再见树上写两行诗注,庞涓道:“依这言语,我走到不好的所在了。”正要催马回转,忽听得一声炮响,四下伏兵齐起。吴獬、马升、须文龙、须文虎领一万弓弩手,如铁桶相似把庞涓围在垓心。不知怎生出脱得去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回践誓分尸走马陵功成拂袖归云梦

  话说吴獬、马升、须文龙、须文虎带领弓弩手,把庞涓围在垓心,众军正要放箭,孙膑传令且不要放箭,便喝道:“庞贼!你得认我么?”庞涓在灯火丛中抬头看见孙膑,魂飞天外,遍身酥麻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倒撞下马。孙膑令军士把庞涓拿住,捆缚得当,锁入囚车。

  孙膑骂道:“你这误国侮君、忘情背义的贼子,可记得当年朱仙镇上对天发誓,说夜走马陵道,乱箭射死,七国分尸?你想无干不走马陵道,怎么今夜奔来?岂不是天公所使!我今不用弓弩射你,亦不在这里杀你。如今将太子毕昌送到宜梁,还了魏王,就在魏邦借一块地,只要七国分你的尸。”

  后潜渊读史至此,有诗叹曰:万弩森罗伏马陵,争谈孙子会行兵。几将重铠污腥血,饶得微躯乱箭刑。名利解开同业志,机关打破共师心。英雄须信当怀义,莫学庞涓自殒身。

  孙膑收军回营,见了鲁王,解过庞涓。孙膑道:“殿下,如今臣要送魏太子毕昌还国,借魏地诛此贼子。”鲁王依言,传令军士拔营,便离马陵,不日到了宜梁,扎营城外。

  孙膑令军士叫入城去,传与魏王知道,说:“齐国孙膑在马陵道拿了庞涓,原与魏王无仇,亲送太子毕昌来还,请魏王自上城来,交付与他。”城上头目将此言报入朝去,魏王闻报大惊。又想孙膑要我亲自上城,交还太子,更觉满面羞惭。出于无奈,只得吩咐排驾,带领文武竟上城来,与城下孙膑拱手道:“孙先生请了。多谢先生仁义,送孤太子来还。”孙膑欠身道:“臣原与大王无怨,只与庞涓有刖足之仇。今庞涓已被生擒,应得送还太子。大王可令军士放下千秋板来,好将太子接上城去。”魏王就令军士放下千秋板,扯了太子上城。孙膑道:“臣有一言启上大王。今欲借东门一块地,明日诛斩庞涓。”魏王暗想:“孙膑要杀庞涓,何处不好杀,怎么偏要在我东门杀他?分明是羞辱我了。”只得糊涂应允,别了孙膑,同太子起驾回朝。

  坐在殿上,愁眉不展,对文武说道:“明日孙膑要在东门外杀庞涓,大半羞辱寡人,这事怎处?”闪过庞涓之子庞英,上前奏道:“启上我王,明日五更,臣领军士出东门劫法场,必要救父回朝。”魏王道:“你若救得你父回来,也与魏国争光。”

  次日五更,庞英结束齐整,带领军士赶出东门,去劫法场。不料被袁达挡住,喝声:“小贼!往哪里走?”庞英心慌,回马逃走,被袁达跃马赶上,分顶一斧,把庞英劈死,其余军士各个逃散。

  袁达一骑马奔到城下,叫道:“城上头目速去报与魏王知道,说孙军师原不在这里杀庞涓,故意要赚他儿子庞英出来斩草除根,已中军师之计。如今径到毛头滩杀他,差我来请你魏王,约于本月二十五日,亲到毛头滩,会齐各国诸侯,看杀庞涓。若有一邦不到,即时孙军师统兵征讨,毋贻后悔。”道罢,袁达领兵去了。

  城上头目即将袁达言语来报魏王。魏王闻报,不胜烦恼,暗忖道:“我若不去,孙膑又记恨于心;若去,庞涓又是我驸马,有何面目去会各国诸侯?”沉吟了半晌,就对朱亥道:“卿可代寡人到毛头滩看杀庞驸马,多多拜上各国诸侯,说寡人身体欠安,不能赴会,另日谢罪。”朱亥领旨,竟往毛头滩去。

  话说孙膑写下檄文,星夜差六员使臣往秦、楚、燕、韩、赵、齐,邀请六国王侯,约于本月二十五日到毛头滩上会同看杀庞涓。你道檄文如何写?

  盖闻欺凌君父者,法必赤其族而戮其身;张是非者,刑必斫其齿而犁其舌。故煌煌典则,久已著乎天朝;然荡荡乾坤,岂可容夫宵小。孙膑得蒙六王之敬奉,得谈兵于虎帐之中;乃按四海之推诚,望除残于龙剑之下。窃念今时之跋扈,总未若魏之庞涓者:心存狐媚,性擅狼贪。损廉蔑耻之容,见贵人而必作;忘恩背义之念,假国事以顿兴。玩法废公,为下背上。宜正典刑,以泄鬼神之怒;该分身首,以分天地之威。谨择本月二十五日,候会众驾于毛头之滩,请看加刀于庞涓之颈。此非关孙膑一人之喜怒,实原推吾王各国之忧勤。幸命约结,整六师而护从;勿耽安计,舍快举而靡瞻。故遣羽骑以星传,会见云师而雨集,坐成懋绩,永绝逆萌。须至榜者。今上三十二年秋九月十有一日,南平王、大元帅孙膑谨檄。

  却说须文龙一骑马径回本国,朝见齐王。时齐威王已死,太子宣王嗣位。须文龙奏道:“启上主公,孙军师已在马陵道擒了庞涓,如今到毛头滩上典刑,差臣迎接御驾于本月二十五日到毛头滩,会齐各国王侯,一同看杀庞涓。”宣王大喜,即时传旨,明早整备驾辇,亲到毛头滩去。仪仗司闻得一声摆驾,连忙打点。

  次日,齐王出朝登辇,只见二十四班带刀指挥,三十六员保驾千户,拥护如云。不数日,齐王驾至毛头滩,鲁王同孙膑带领众将远远地迎接,把宣王接入中军坐下。鲁王、孙膑、众臣朝拜毕,宣王对孙膑道:“寡人前闻探报,不胜欣喜。先生忍辱含羞致有今日也!”孙膑道:“臣荷先王天覆地载,主公盛德宏仁,逆贼就擒,大仇得复。臣铭心镂骨,难忘先王、主公之大德。”宣王道:“此天所以不负先生也,寡人何德之有?”

  遂问庞贼今在何处?孙膑道:“锁禁囚车,候旨定夺。”齐王道:“不知怎的一个庞涓,恁般心性险怪,可连囚车取过来,寡人看一看。”孙膑令军士把庞涓抬到驾前,宣王看道:“你这逆天的奸贼!齐国与魏国有甚仇隙,不时领兵征伐,又挟制诸邦,要并吞天下。今日被擒,是天地无私,皇天有报了。”传旨牢固收在后营,待各邦诸侯到来,公同正罪。再传旨御厨,备下筵宴,款待各国诸侯。

  未几,秦、楚、燕、韩、赵五国诸侯,各依限期而至,只有魏王不来。五国诸侯与宣王见礼,遂以齐为上邦,坐首席。各国依次叙座,筵宴有诗:

  毛头滩上六王来,士卒桓桓亦壮哉!赖得军师施妙计,从教朝野断兵灾。庞涓戮罢尸堪裂,齐国今时愿已谐。七国三军齐笑语,欣然犹把庆筵开。

  诸侯宴饮,酒至数巡,孙膑令军士把庞涓带出来。众军随即连囚车推到诸王面前。孙膑道:“今日列国主公在此,非是臣不仁不义。臣当年往云梦山途中与庞涓相值,就与他盟心结义,立誓‘有书同读,有艺同学’。后同上山,共投鬼谷仙师,学艺三年。臣逐日攻的书,都与他读,他读的书,一字不与臣看。这也罢了。臣与这贼子有何仇恨?他先下山投了魏国,一时宠荣,就立大言牌,藐视列国,致王敖神师劈牌,说臣学艺稍胜。他便哄魏王三遣徐甲赚臣下山,因演武成仇,遂矫旨令臣禳火,反诬谋叛,赴法云阳,要臣天书,假奏魏王免死,刖我双足,受千日罗网之灾。臣与这贼子原无诛戮之仇,只有刖足之仇,今日只把这贼子刖了双足,方雪臣之恨。惟诸大王裁之。”说罢,泪下如雨。

  诸王俱各惨然,齐王说道:“先生处得极当。”孙膑就叫军士抬铜铡过来,把庞涓提出囚车,绑缚停当,将他两足放在铡中,“飕”的一声响,十个足趾登时下地,血如泉涌。庞涓死去两个时辰方才苏醒。孙膑道:“庞贼!你今日已知刖足之苦。你当初刖我足时,总是一般疼痛,怎知天理昭然,报应不爽。”有诗为证:

  你离宜梁我离燕,相逢结义在朱仙。投师一日从云梦,学艺三年共食眠。谁料下山先入魏,岂期设计昧苍天。马陵道上生擒取,才报当时刖足冤。

  只见鲁王田忌出席,近前道:“待孤一发报了仇罢。庞贼雕心鹰爪,不是好人。当初把孤面搽红粉,割去髭髯,使我抱羞忍耻回归本国。谁知天网恢恢,报应甚速。孤今日在众大王驾前,也要辱你。”即令军士把庞涓面搽红粉,割去髭髯,羞辱了一番。

  韩王又近前道:“庞贼!魏阳公主是寡人正宫皇后,与你有甚冤仇?你在魏王驾前使心用,巧语花言,一番胡奏,教娘娘受了郁气,回朝身故。孤如今也报了此仇。”传旨众军士把庞涓口舌钩搭出来,割去一段。

  韩王报仇毕,又见赵国廉颇走过来,指定庞涓骂道:“庞贼!吾儿廉刚镇守百翎关,你恃强横要借关行兵。吾儿让你一次过去,也就罢了,与你有何仇隙?第二次又来,把我儿腰斩。今日也有报仇日子。”遂拔出宝剑,尽力一刀,把庞涓剁为两段。

  孙膑叫众军士剁庞涓为七块,分与七国。齐为上邦,取了首级,秦邦取了左臂,楚邦取了右臂,韩邦取了左腿,赵邦取了右腿,把腰节剁为两块,燕邦取一块,魏邦取一块。各邦把庞涓分尸讫,约带回国,悬于国门之外,号令示众,任他鸦衔鸟啄,雨打日晒。魏王不在,就差朱亥带去。庞涓的心肺肝肠也交付朱亥带去,付与瑞莲公主。

  齐宣王与各国诸王会议,遂封孙膑为天下总兵军师,挂七国金印。孙膑道:“列国主公,从今以后俱要尊齐纳贡,取和为上。如有一不服者,兴兵征伐,毋罪臣之不忠也。”众诸侯齐说:“谨遵军师严令。”筵宴已毕,各国诸王起身辞谢齐王并辞孙膑,分路回国。齐宣王也带了大队人马回朝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朱亥回到宜梁,入朝见魏王。魏王问道:“你到毛头滩,六国诸王都到么?”朱亥道:“各国诸王齐至,只有我邦不到。”魏王又问:“庞涓怎的杀了?”朱亥道:“说也寒心。”就将孙膑、鲁王、韩王、廉颇如何报仇,七国如何分尸,并会同各将庞涓之肉挂在国门之外号令示众,一一说了一遍。魏王听了,叹口气道:“庞涓!谁叫你平日结下许多冤仇,今日死后受他痛苦!”朱亥道:“他的心肺肝肠,众王侯教臣带回,送与公主。”魏王道:“少不得要报与公主得知,你去报她,教她不要惊恐,待寡人慢慢劝慰则个。”朱亥遂到驸马府报知公主。

  那公主闻庞涓七国分尸,遂坠楼而死。有诗为证:薄命从来是粉姝,哪堪生拆锦鸳孤。乍闻远讣抛珠泪,轻坠危楼碎玉肤。料得此时衔怨魄,悔教当日握兵符。从今魏主添新恨,恨杀庞涓不丈夫。

  且说齐宣王回朝,将庞涓首级挂在国门外号令,吩咐光禄寺大开庆功筵宴。君臣畅饮中间,宣王降旨一道:“凡有已发觉未发觉、已结证未结证,当赦除之。大小赋税,恩免三秋。”君臣宴毕,众官谢恩出朝。孙膑回南平府,自思高名已扬,大仇已报,何不辞了齐王,携了家室,回到燕国与父母一聚,即归隐深山,做个急

  流勇退、明哲保身之人?立意已决,次日早朝,具辞表,解印绶,奏上宣王:“臣凭术之人,过蒙擢用,今上报主恩,下酬私怨,于愿足矣。臣愿挂冠还带,愿得闲山一片,为终老之计。”宣王再三留之不得,乃封将石闾之山。孙膑拜谢出朝,别了妻子,竟出西门。

  众文武送至城外而别。孙膑回燕邦见父母后,即往石闾山住居岁余。一夕,忽不见,或言鬼谷仙师邀归云梦度之出世矣。

  后人有诗一首赞孙膑云:云梦几年师豹略,齐邦一出试龙韬。功成便拂归山袖,谁似当时孙子高。总题孙庞斗智七言排律二十韵:局外闲撑冷眼看,纷纷往事付辛酸。谁言有意怀千古,自笑无心忆一编。忆起欲磨霜剑啸,怀深耻对玉樽欢。独悲齐魏争雄长,颇惜孙庞就学安。结义应多抒实臆,交情翻少剖真肝。投书幸赖猿公孝,刖足前因故友奸。不是郑朱操节侠,宁能无楚免摧残?英雄自昔逢原蹇,鬼神如今报弗宽。休道谋成骄世主,能教颠遂欺崇宣。极安势必同欹器,盛满机将类转丸。一旦颠连膺怒众,几年功罪够自攒。马陵尽命终为谶,鬼谷先知始见难。壮志凭陵俱已矣,肝肠收拾枉漫漫。哪知正道天偏佑,堪笑猖狂废没棺。乍献虏刀夸护国,复悬肘印说登坛。华夷处处兴碑颂,朝野纷纷起欣欢。正羡清时有亮弼,忽从闲处觅闲观。急流勇退归岩穴,远播雄名勒石峦。天道昭明休浪说,地理险易是波澜。可怜转盼今何在?留得今朝演义传。